守喪的幾個月間,阮籍形銷骨立,幾乎脫了相。他支撐著安排喪葬之事,每天都要接待吊唁的客人。阮籍的名氣越來越大,他雖然官職卑小,但高官權貴也不敢小瞧他。他上山見到了一個大隱士,二人隔山對嘯,玄機莫測,凡人焉可知也(阮籍從未說過那隱士硬起的雞巴)?大將軍司馬昭托鍾會為兒子求親,阮籍昏醉兩月,不見鍾會,不慕榮華,不攀權貴,淩虛守靜,素心遠誌,凡人又焉可知也?阮籍的詩文被人傳抄,阮籍的行狀被人神化,阮籍成了朝野公認的大詩人和文壇領袖。雖然阮籍在《大人先生傳》裏把大人先生們比做褲襠裏的虱子,但是大人先生們讀了《大人先生傳》還是興高采烈,拍案叫絕,連叫:“寫得好!寫得好!”所有的大人先生都認為那是罵的另一夥大人先生,與己無幹!坊間流傳著大將軍司馬昭的話:大將軍上趕著和阮籍攀親家,阮籍不理睬,大將軍不但沒有怪罪,反倒說:“阮籍這小子可真有意思啊!”得,就這一句話,試問誰敢惹他?大將軍對誰這麼隨便這麼親熱說過這樣親切的話呢?於是,阮籍母喪期間,吊客非常之多,不但文人墨客,就是高官顯宦也臨門吊唁。偏偏這時候,阮籍由於悲傷過度,犯了青白眼的病,不但對人不理不睬,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而且許多大人物遭了他的白眼兒。嵇康的哥哥嵇喜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前往吊唁時遭了白眼兒,回來對嵇康大發牢騷,說:“你那哥們兒阮嗣宗太不像話了!對我白眼相向,連句寒暄的話都沒說!”嵇康道:“想來他哀傷過度,一時失禮也是有的。哥哥倒不必計較他。”嵇喜怒道:“屁!不過是個狗屁文人,狂徒酒鬼,擺什麼臭架子!”嵇康聽哥哥的話不順耳,卻也沒作聲。
第二天,嵇康攜一壺好酒,帶著心愛的古琴去了阮籍家。阮籍見了嵇康,瞳仁立刻歸了位,白眼變成了青眼,光著腳丫子奔出來,抓住嵇康的手,相攜進門。嵇康至靈前哭拜了,二人即在靈前席地而坐。嵇康說:“伯母辭世,我彈一曲送老人家上路吧!”於是先彈《薤露》,繼彈《蒿裏》,二曲皆送喪之曲。琴聲悲婉淒切,如泣如訴,嵇康一麵撫琴,一麵熱淚橫流;而阮籍母喪之後,並沒哭過,已經惹來很多人的非議,此時聽嵇康之琴音,頓起號啕,哭倒在靈前!於是,院裏院外,家人吊客,一片哭聲。阮、嵇二人之哭,也不完全為了一個久病辭世的老人而悲哀,原來這兩支送喪之曲,哀歎的是人生如朝露,轉瞬魂歸蒿裏;生命之倉促,人生之無常,世事之荒誕,萬物之虛妄……這種源於生命本質的悲愁和苦痛才是二人別有的懷抱。這種心有靈犀相感相悟之痛又非外人所能理會。
琴止而淚收,二人就於靈前喝起酒來。這種做法是違背倫常的,所以在場諸人無不驚駭。但二人杯觴往還,怡然自樂,仿佛遠離囂塵的竹林之會。眾人遠遠看著,戳戳點點,蹙額皺眉,嘖嘖然,怫怫然,竊竊然,囂囂然……二人杯觴往還,旁若無人,俄而竟朗聲大笑起來。眾人惶顧,麵麵相覷。原來,嵇康講了一段劉伶前幾天一段逸事——
劉伶這廝,飲酒無度,日日昏醉,真如他自己所說,喝得“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已到了唯酒是命、物我兩忘的地步。他婆娘怕他飲酒傷身,苦苦勸他戒酒。劉伶被婆娘纏得沒法子,便說:“我喝酒已通神,想戒自己也戒不了。強要戒,惹怒了神靈,怕有禍事臨頭。”婆娘問:“如此,難道真的戒不了了嗎?”劉伶說:“當然可以戒,需擺上酒肉,向神靈祝禱,然後方可戒掉。”婆娘信以為真,精心準備了酒肉盛宴。劉伶一手端著一大觴酒,一手持著一個豬肘子,向神靈祝道:“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不喝就死,喝了才生。昊昊蒼天,冥冥神靈,酒肉侍候,善始善終。婦人之言,萬不可聽!”祝罷,咬了一口豬肘子,將一大觴酒一飲而盡。然後大吃大喝,酣然醉倒……
嵇康講了這個段子,阮籍大笑不止。嵇康也跟著樂,兩個人眼淚都笑出來了。眾人見了這個情景,一哄而散。這哪裏是母喪守靈?又何談孝子之道?分明是兩個瘋子!兩個人喝著酒,講著閑話,最後又吟詩唱歌,直鬧到夜深。靈前高燃的庭燎下,秋風乍起,焚化的紙帛上下翩飛。嵇康高聲唱歌,阮籍振袖起舞,追逐著那翩飛的黑色蝴蝶。最後,兩個人全都醉倒,橫躺豎臥在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