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會連著三天到阮籍家中,不但沒有見到叫琪兒的姑娘,就連阮籍也沒有見到。他的車駕停在門外,總有一個老仆擋駕,回說:“大人宿酒未醒,正在酣睡。”第三天,鍾會留下話道:“告訴他,就說明日東武亭侯鍾會將來府拜訪,有要事相告。叫他不要喝酒,等著我。”老仆唯唯應諾。鍾會翌日來,仍是老仆擋駕,回說:“大人宿酒未醒,正在……”
“什麼?”鍾會大怒,撥開老仆,直向門裏闖去。
阮籍這樣的末僚小吏,當然不會有什麼堂皇的府第,三進破敗的柴扉,一個湫隘的小院落,靠牆邊卻排列著一溜酒壇子,如同賣酒的人家。大門上有一副楹聯,上聯是:“以天地為心”;下聯是:“與詩酒為友”;橫批兩個字:“醉夢廬”,顯然主人在裏邊喝酒做夢。鍾會尚未進門,就聽得鼾聲大作,隔著窗子一看,見阮籍攤手攤腳,橫臥榻上,睡得正酣。
鍾會怔了一會兒,忽聽後麵傳出少女的笑聲,轉過屋角,隔著一道粉牆向裏一看,隻見小園裏花團錦簇,石榴正紅,一個約可十七歲的少女帶著一條小狗,正在花叢間捉一隻彩蝶。少女身段窈窕,機敏靈動,隻顧在小徑上奔跑,看不清顏麵,追著那翩飛的彩蝶跑過竹籬後去了。鍾會正發呆,後麵有人問:“誰?”
鍾會轉身,見一十二三的女孩頭上梳著兩個小抓鬏,圓臉濃眉,婢女裝束,齊齊的劉海下一雙警惕的眼睛對他眈眈而視。
“那可是你家小姐琪兒?”鍾會問。
“你是誰?”那女孩全無禮節,隻顧對他追問不休。難道她沒看清他身上的紫袍玉佩嗎?有其主必有其仆,隻有阮籍家才調教出這樣不知尊卑、不懂規矩的婢女。鍾會老大不快,板著臉說:“告訴你家小姐,就說東武亭侯、司隸校尉鍾會要和她說話!”
那女孩又狐疑地望了他一會兒,這才轉身,小猴子般跳過粉牆,飛跑著去了。
阮籍的鼾聲透過窗子忽高忽低地傳過來,鍾會望一眼那扇半掩的窗子,踮起腳向園子張望。他想:和阮籍沒說上話,見過他的女兒再說。都說這琪兒才貌雙佳,司馬大將軍都上趕著要娶她做兒婦,這琪兒究是何等樣的女子呢?院子裏安靜下來,少女的笑聲剛才還若隱若現,如今卻是一絲兒也聽不見了,隻有蜜蜂的嗡嚶聲。好半天園子裏沒有動靜,鍾會不免有些焦躁。正急著呢?忽聽一邊有人喊:“哎!”鍾會回頭一看,卻見剛才那小婢騎在牆頭上,瞪著一雙晶亮的大眼睛,調皮地朝他望。
“你這人怎麼呆乜乜的,連個頭也不回?”那小婢嗔怪地笑著。
“你家小姐呢?”鍾會問。
“我家小姐說,她隻願哄小狗,不慣見官人!”
“你——”鍾會簡直要氣死。
“幹嗎這麼凶?眼睛瞪滾圓,好嚇人呢!”
鍾會悻悻而去,連頭也沒回。
大約有兩個月的時間,鍾會隔三差五地往阮籍家跑。他越來越覺得窩囊,做媒的連人都不得見,怎麼向大將軍回話呢?阮籍不是酒後酣睡,就是登臨山水,經日忘歸。隻有一次,鍾會月夜往訪,聽到院子裏有簫聲。鍾會闖進去,卻不見人。正疑惑氣惱,猛抬頭,見阮籍騎著煙囪,坐在瓦脊上,仰著頭對著月亮在吹簫。一輪明月,穿行雲中,若明若暗;簫聲幽咽,忽高忽低……鍾會也是慧心穎悟之人,聽那簫聲,一時竟動彈不得。皎潔的月光下,阮籍臉上流淌著亮晶晶的淚水。鍾會在院子裏佇立良久,心中歎道:“異行之人,焉可以常情度之?罷罷罷,阮嗣宗非我類也!”於是,悄悄退出,再不複往。
司馬昭聽鍾會所述阮籍的種種行狀,又一次大笑起來,還是那句話:“阮籍這小子可真有意思啊!”從此再沒提求親的話。
阮籍的老娘很早就臥病在床,這天,阮籍正和侄子阮鹹下棋,仆人來報,阮籍的老娘死了。
阮鹹慌得站起來,險些帶翻了棋枰。
“坐下!”阮籍喝道,“下完這一局!”
阮鹹急道:“這,這這……”
“坐下!”阮籍又一聲斷喝。
阮鹹隻好坐下來,下著棋,他看到叔叔阮籍神色自若,但捏著棋子的手卻微微地抖。阮籍盯著棋枰,從容不迫地下完棋——他贏了。
阮籍站起來,阮鹹見他的臉白得如紙,額頭的青筋也蹦起來,搖搖晃晃地站不穩,哇地吐了幾大口鮮血,就倒了下去。幾個月來,他一直守在老娘身邊,侍湯端藥,精力耗盡,終於不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