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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並沒感到受到輕慢和冷落。因為他知道眼前的人是一個高人、賢人、非比尋常之人。異人必有異行。如果那人熱情接待他,寒暄過後就和他高談闊論,那還算得什麼隱士?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他必須謙恭而耐心地等待大師的點化。於是他試著開口,講了些遠古的曆史、宇宙的形成、聖人的行跡、陰陽的奧妙、修煉的玄機……等等玄遠淵深和俗人不能談的話題,而且提出了些疑問等待大師的解答。但是大師隻顧埋頭搗他的堅果,並不理睬他。

阮籍所期待的討論和辯難並沒有開展起來,大師也沒有點化他。眼前隻有一條懶洋洋曬太陽的蛇,一個埋頭搗堅果的長發覆肩的怪人。他覺得自己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口幹舌燥,欲罷不能,但是卻沒有任何回應,隻有山風偶爾掠過林梢發出簌簌的聲響。阮籍骨子裏是個非常高傲的人,王侯將相他根本就不放在眼裏;可是,在沉默而高深莫測的大師麵前,他卻有些手足無措。

太陽漸漸地升高了,空氣凝滯而沉悶。山野闃靜,燠熱難當,遠處傳來不知名的鳥孤寂的叫聲;那條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遊走進洞裏,它在冰涼而潮濕的洞壁上攀爬,最後鑽進一條狹窄的岩縫裏去。阮籍住了口。他看到大師開始進食。他的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來。大師把脫殼的堅果塞進嘴裏去,一邊掬起溪水啜飲,一邊仔細尋找著搗爛的果核。大師的手指像枯幹的柴棒,指甲很長,進食和喝水的樣子完全像一隻猴子。阮籍想,和出塵修煉的岩穴高士在一起,必須拋棄世俗煩瑣的禮節,因為他們隱入深山,就是因為蔑視那些東西;況且他的肚子很餓,看大師貪婪進食的樣子,好像在享受美味佳肴。他經不起誘惑,便湊過去,和大師一起,在石臼裏揀起果核來。大師並沒表示反對,還往一邊挪了挪,給他讓出了地方。他咀嚼著那又苦又澀的東西,就著冰涼的溪水,艱難地吞咽下去。

吃完了東西,那怪人站起來,很近地凝視著阮籍的臉。阮籍很緊張,他覺得大師是在審視他,而這之後大師將開口說話。但是,大師的目光雖然變得溫和,卻並沒有開口,嗓子眼兒含混地嗚嚕一聲,現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轉身離開了。阮籍看到大師走進山洞裏去,他遲疑了一會兒便跟了進去。有時候會發生這樣的奇跡:你在深山裏遇到一個神人,他考驗了你的誠意之後,會給你一粒仙丹,你服食之後,會返老還童,長命百歲;或者給你一卷天書,你讀過之後,就通曉宇宙之秘,治平之術,協助帝王成就霸業。從前有個叫葛洪的仙人在深山煉丹,就有人服了他的仙丹後羽化飛升,進入了永恒的仙界;張良就是讀了叫黃石公的神人給的天書才成為劉邦最得力的謀士,幫助劉邦成就帝王之業的。阮籍也希望這樣的奇跡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山洞幽深,有很多奇形怪狀的鍾乳石,裏邊卻並不黑暗,有光熹微,照著一個空曠而平整的空地,涼氣襲人,真是一個天然的神仙洞府。阮籍漸漸習慣了洞內的光線,四顧尋覓後,發現那大師仰臥在一張草薦上,鼾聲大作,已沉沉睡去。他的頭頂放著一個殘破的陶罐,盛著半罐水,沒有煉丹爐,也沒有天書。大師亂發覆麵,胡須虯張,攤手攤腳,睡相很難看。阮籍是個很有韌性的人,他想,既然在深山中無意間邂逅了這樣一位奇人,縱然沒有天書和仙丹,聽他一現神跡,或者開口說句不同凡響的真言也是好的。於是他坐在大師身邊,等待著大師醒來。就這樣等了很長時間,大師沒有醒。阮籍忽覺有物微動,定神一看,卻見大師胯間亂毛叢中有物勃起,挺挺然,峭峭然,如蛇出穴,昂然遠顧。這難道就是大師的神跡嗎?阮籍大驚,跳起來,逃出了山洞。

阮籍擇路下山,慌慌急走,似覺身後有人注視。回頭望去,見大師立在山洞旁向他張望,臉上還帶著怪模怪樣的笑容。阮籍回身疾走,不敢停留。他轉過一片山林,走到半山腰,才放慢了腳步。他平複一下狂跳的心,抹一把臉上的汗水,為了發泄心中的憤懣,也為了自嘲,便扯開喉嚨吼了起來——

“嗷——啊——也——也也也——呀——”他喊。

他的喊聲剛落,山頂也有了回應——

“哦嗬——呀呀呀呀呀——”最後的“呀”形成一個回旋音,轉了幾個彎子,從低到高地攀上去,最後彌散在午後的晴空裏。

這是阮籍和大師唯一和最後的交流,意義玄妙,莫可破解,被後代史家記載下來,至今我們還不能理解其神秘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