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ȸ̨76(2 / 3)

詩人總是哭哭笑笑,吼叫發狂,所以對於阮籍先生我們也不必太當真了。他們愛說話,愛說驚世駭俗的話、飛揚跋扈的話、別出心裁的話以及熱情澎湃的話。真話、假話、狂話、廢話、荒唐話、俏皮話、大白天的夢話、褻瀆神靈的昏話……舉凡我們能記得的話,大多出於詩人之口。詩人的靈魂翱翔在天堂上,而他們的肉體卻生活在紅塵裏,所以常常捶胸頓足,痛不欲生,熱淚滂沱,意興遄飛,於是便言動異常,辭采飛揚!從前,有一天,阮籍先生與人登廣武山,觀楚、漢舊戰場,仰天浩歎曰:“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這句話被我們牢記近兩千年,因為這句話不僅罵倒了項羽、劉邦,也罵倒了他們麾下的王侯將相,真痛快淋漓也!詩人說完話便去喝酒睡覺,管他娘!死人不能與他對罵,所以他喝得痛快,睡得安詳。

且說阮籍沿山路攀緣,山石崚嶒,野藤牽衣,行至半山,已氣喘籲籲,困頓不堪,便倚一塊大石坐了下來。這時候他才考慮他是誰?他從哪裏來?他又要到哪裏去這樣嚴肅的問題。因為他不是很深刻的哲學家,他隻是一個詩人,所以他想了半晌也沒有想明白。他隻記得他似乎睡在胡姬的酒肆裏,那樓蘭女的屁股大而渾圓,在他麵前動來動去,不斷蹭他的臉和帽子;隔著裙子,他嗅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涼沁沁的大麗花的氣味;樓蘭女光著腳,他能看到她腳脖子上係著的一串小銅鈴。她不斷地招呼著顧客,把盛酒的陶罐遞來遞去的。可是他現在為什麼爬起山來?為什麼來到這樣一個荒僻的地方?他完全記不清了。他覺得臉上冰涼,抹了一把,是淚水。那麼,剛才他似乎哭過了。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哭?他也記不起了。這是怎麼回事?是誰把他弄到這裏來的?他幾乎憤怒起來。後來他平靜下來,因為他睡著了。

刺目的陽光使他醒來,睜開眼睛,頭有些發沉,昨日的宿酒使他渾身癱軟無力,他知道這已是早晨了。他想再睡一會兒,可是,陽光越來越強烈,他身上有灼痛的感覺,他坐起來,揉著眼睛,眼前的景物也漸漸清晰起來,於是,他發現了那個令他驚駭的影子。

那個影子在高處的一座山坳裏,從一條清澈的山溪旁站立起來,赤裸的身子泛著古銅色的光芒,頭發長長地垂下腰部,在山風中輕輕地拂動。因為是背對著他,又是逆光,所以,那影子泛著令他癡迷的神性的光輝。他又欣喜又激動,小心翼翼地爬起來,隱在山石後,觀察著。他的心嘭嘭地跳。多年以來,他一直渴求尋找真正的隱士。這些隱士出塵脫俗,道行高妙,知三皇五帝之事,通治亂興亡之理,握吉凶禍福之機,曉天地陰陽之數,隱身山澤,不問世事,然則無所不知,通神近聖。他們幾乎不食人間煙火,“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雖然他們的活法近於鳥獸,然而卻與自然同化,與天地同壽。等到他們活夠了時,就羽化飛升,成了神仙。這樣的例子不是沒有,比如古代的彭祖,據說活了八百年;還有一個叫陳摶的,一覺醒來,光陰已過千年;有一個人,進山去砍柴,見兩個老者在山洞外的一個石桌旁下棋,他就站在旁邊看了起來,人家一盤棋下完,他才想起要去砍柴。他去拿他的斧子,可是斧子的木柄已經爛沒了,斧頭也消失了,隻留下一小灘鏽跡和斧子的印痕,那兩個下棋的老者也不見了。他回到他的村子,村子也找不到了。原來在他村落的地方已凸起一座林木蔥鬱的山峰和一片湖泊,人們見了他的裝束,都以為他從戲台上剛剛跑下來,他已經成了一個活著的古人。原來老者那一盤棋下了整整七個世紀。七百年的光陰隻是山中隱者下一盤棋的時間。那兩個老者是誰呢?就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叔齊。大家都知道他們采薇的故事,那兩個老頭子就靠吃那種野菜成了神仙。

阮籍看著那個影子轉過身來,很長的胡須垂在赤裸的前胸,腰部結著一圈串起的葉子遮蔽著私處。他的個子很高,但是很瘦弱,因此顯得胳膊很長,類似一種猿猴的體態。阮籍斷定,這就是他日夜思慕的半人半神的隱士。他推斷,這人起碼活過了五百歲以上,曆經數代風雨,閱盡人間春色,他的陽壽不可限量。阮籍要向他學習和請教,要拜倒在他的腳下,如果可能,就做他的弟子,生活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住山洞、食野果、飲清泉,做一個自由自在的隱士。

那個怪人並沒有發現躲在大石後的阮籍,他細眯著眼睛,看了看霧靄迷茫的藍幽幽的山巒,俯身掬起溪水洗了把臉,就轉身朝高處的一個洞口走去。阮籍忙起身跟了上去。他攀了幾級石階,來到那個被野藤半掩著的山洞旁。他首先看到了洞口旁的一個石臼,一塊赭紅的奇形怪狀的大石頭上鑿成的一個凹坑,凹坑裏放著一些橡子和不知名的堅果,洞壁旁立著一個臼杵。阮籍正呆看著,忽然,那個赤裸的怪人從深洞裏走出來,他的脖子上像圍巾似的盤著一條花斑蛇,倒垂的蛇頭不斷地挺著脖頸,像勃起的陽物。阮籍吃了一驚,他覺得自己被那怪人冰冷的戒備的目光擊穿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但阮籍畢竟是修養極好的士大夫,便忙向那人作一個揖,道:“阮籍不意來此聖地,唐突了大師,冒犯!冒犯!”那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卻並沒作聲;但顯然他看出對方並無惡意,眼裏的目光便鬆弛下來。他將脖子上的花斑蛇放在地上,那蛇在草窠裏蜿蜒而行,嚇得阮籍忙跳開,給蛇讓出路來。蛇很快爬到一塊石頭上,蜷起身子,悠閑地曬起太陽來。阮籍神魂未定,見那人已坐在洞口,抄起木杵,搗起臼中的堅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