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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本就有一副好嗓子,他的歌唱得極具感染力。劉伶早把一大葫蘆酒喝光了,原還躺在山坡上跟著嵇康鼓腹而歌,忽然間竟涕淚滂沱,大哭起來。對他的哭聲,大家並不覺得駭怪,因為他的哭聲漸漸地變了味,一張被哀絕扭曲的臉淚痕雖在,卻現出了苦笑,接著哭聲變成了斷續的冷笑,最後竟至仰天大笑起來。於是,眾人隨他一起大笑,這毫無顧忌的放肆的笑聲響遏行雲,山鳴穀應,林鳥驚飛,狐兔奔竄,好一陣子才停息下來。

竹林之會雖不離詩酒琴歌,但亦有多種內容和各樣的方式,今日本是請管輅大師講《易》的,有似講學,但探討完學問之後,因為內心鬱積的塊壘重如山嶽,在詩酒琴歌的作用下,還是演變成各種放誕之行。但是管輅大師已經睡著了,他臥在一叢碧竹下,斑駁的日影映在他的臉上,他的麵孔紅暈,睡相有如嬰孩。

現在,竹林裏的人物,除了請來的管輅大師外,有阮籍、嵇康、山濤、向秀、劉伶和王戎。本來他們是七個人的,現在卻隻有六個,那一個是誰?他在哪兒?他緣何沒有到場?

原來那第七個姓阮名鹹字仲容,是阮籍的本家,按輩分管阮籍叫叔叔。這人和阮籍一個德行,所以叔侄二人最為相得。阮家聚族而居,阮籍和阮鹹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叔侄二人整日放浪形骸,流連詩酒,不營俗務,不治產業,所以北阮富而南阮窮。農曆七月初七,裏中風俗要在院子裏晾曬衣物,北阮的院落裏,錦緞絲絹,燦然奪目。阮鹹無物可曬,卻豎起根大竹竿,將一件破大褂高掛竿頭。這破大褂滿綴補丁,五顏六色,如同僧人的袈裟,也如一麵大旗,呼啦啦迎風招展,惹得路人哈哈大笑。阮鹹道:“吾不能免俗,聊以此物應景而已。”阮鹹與阮籍等遊,不拘禮俗,族人聚飲,盛酒不以樽爵,卻用大盆,豬群經過,也把頭插入盆中啜飲,阮鹹撥去浮麵草末汙物,照飲不誤。酒後酣醉,或放歌大吼,或彈琵琶。阮鹹彈得一手好琵琶,不由曲譜,自成音調:月照秋江,風過幽林,嫠婦泣訴,壯士叱吒,劍戈相擊,風情旖旎,銀瓶乍破,玉碎瓦鳴……種種情色,盡在其中矣!一醉,則懷抱琵琶,雙眼迷離,神色如癡,入夜而曲不能盡。人有謂放達,有謂狂癡,有人敬之,有人鄙之……阮鹹皆不以為意,照樣我行我素。阮氏族中出了籍、鹹叔侄二人,比出了丞相三公還有名。細細想來,這一族中名標青史的,除了這兩個高才放浪者,還有誰呢?

可是今日阮鹹為何沒有參加竹林之會呢?原來,阮鹹的母親不久前死了,按照禮節,他應該在家守孝。

眾人正酒後放歌,哭哭笑笑,忽見大路上來了一匹白馬,馬上坐著兩個人,前麵坐著的是一年輕女子,後麵一男子摟著女子的腰,護持著她,馬兒踏著小碎步,踩著碎石,閃避著綠竹紫藤緩緩走來。眾人定睛一看,那男子竟是阮鹹。雖然大家都是不拘禮俗的人,但見了此情此景,還是大吃一驚。阮鹹正為母親守孝,如何竟作出此等驚世駭俗之舉?

阮籍高叫:“仲容!”

阮鹹見是阮籍和各位知己友人,很高興,但卻沒下馬,於馬上拱手施禮,道:“有事在身,恕不奉陪!”說罷就要過去。

若是一般人,逢到這個場麵,大家不好深問,隻能回避。但這些是何等人?哪裏能不問個究竟就容他過去?早有王戎、向秀跳出來,拉住馬韁繩,高叫道:“何處強人,搶得嬌娘?快從實招來!”

那女子滿麵羞紅,在馬上躲閃著。阮鹹卻從容,拈落沾在女子鬢角上的一片竹葉,笑吟道——

飛騎追所愛,所愛在高山。心急如星火,馬快若雷電。

歸來共一騎,兩情相繾綣。何來兩惡徒,攔路問根源?

阮鹹文思本來就快,且嬉戲無狀。王戎、向秀剛欲說話,那邊山濤正色道:“仲容,母喪在身,何得如此?”

阮鹹道:“兒有好事,老母在地下焉得不快活也!”

眾人還要糾纏盤問,阮籍道:“且讓他走吧!”大家這才讓開路,眼見得阮鹹與那女子共乘一馬漸行漸遠,拐過一片竹林,聽他竟唱起歌來。

阮籍見眾人一臉狐疑,便道:“那女子是我家大姐的侍女小春,仲容母喪,家姐攜小春來吊,住了些日子,不想這仲容竟戀上了小春。家姐本答應把小春留給仲容的,不想臨去時,小春跟著一同上了路。想必他回來見小春離去,縱馬去追,回來過此。”

眾人這才恍然。

且說那阮鹹聞聽姑姑將小春帶走,急得亂蹦,忙借得吊客一匹快馬,飛騎去追。回來後入城,就這樣女前男後,共乘一馬,招搖過市,惹得全城人跑出來看熱鬧。有人嘖嘖;有人竊竊;有人憤憤;有人嗷嗷;有人吐唾沫,扔臭雞蛋;也有人目不忍睹,掉頭而去;更有人頓足而歎:“風俗壞矣!人倫喪矣!聖道窮矣!”那阮鹹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如入無人之境,從容而去。

竹林裏的人意興闌珊之際,忽聞有人大呼:“不好了!大師死啦!”眾人忙奔到那叢碧竹下,果見管輅伸腿瞪眼,嗚呼哀哉!眾人大呼小叫,扯胡子,拽耳朵,大師終不能醒。管輅大師興致勃勃,在竹林裏最後講了一次學,撒手西去。從此,再無人能解《易經》,後世解《易》者,大半都是胡說。至於假托《易經》,卜卦測爻,預言吉凶,騙人錢財者,已屬江湖謀生之末技,與《易經》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