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他們有七個人的,躺在肩輿上的老頭子不算,現在有了五個。那兩個在哪裏呢?莫忙,你看那麵山腳處拐出一輛車來,拉車的非驢非馬,卻是一頭健碩的公驢。這頭驢有些老了,所以極其溫順。它拉的是一輛很小的板車,剛好容得一個人仰臥。那上麵果然半臥半坐著一個漢子,一隻手摟定著一個大酒葫蘆,半睜半閉著一雙似醒似睡的醉眼,斜睨望天,嘴裏也在哼著歌子,細聽,卻道是——
沒酒我糊塗,
有酒我明白!
醉死君莫笑,
哪死哪就埋!
後邊那句詞也非妄言,在這輛驢車的後麵果然跟著一個蒼頭小子,肩扛一把鐵鍬。如果那人真的喝死了,好把他就地挖坑埋了。此人並非尋常酒鬼。他是後世所有酒徒的祖師爺,不但喝出了聲名,而且喝出了文化。光他喝酒的段子就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他的大作《酒德頌》不僅當時一鳴驚人,使天下酒徒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且作為絕妙文章載於文學史,兩千年間被人爭相傳誦,曆代酒徒讀了無不熱淚盈眶,奉為圭臬;滴酒未沾的人讀了《酒德頌》,也要欣然神往,酣然一醉。釀酒的作坊和賣酒的商人也把他的像懸於高堂,頂禮膜拜。
這夥人見了他,便一齊大喊:“伯倫!伯倫!”
仰臥在驢車上的人便直起腰來,對著酒葫蘆喝了一大口,向那夥人嗬嗬大笑,大叫道:“快哉!快哉!會於幽篁,暢飲瓊漿,醺然一醉,就是天堂!帝力與我何有哉!”說罷,命車夫趕著驢車向那夥人奔來。
近前,見了肩輿上的老頭子,問道:“此是何人?”
阮籍道:“此翁也入豪門,也居山野,講《易》通神,卜卦知鬼,乃《易經》大師管輅也!”
鹿車上的人忙下車見禮,道:“慚愧!慚愧!天下第一酒徒劉伶劉伯倫這廂有禮了!”
管輅命停輿,拉住劉伶的手,指著他懷裏的葫蘆道:“好一葫蘆美酒啊!以天地為一朝,萬古為須臾,日月為門窗,八荒為庭衢,此非酒仙劉伶乎?”
眾人聽管輅引用《酒德頌》中的句子,皆哈哈大笑起來。
此時,這夥人已來到竹林幽深處。隻見密匝匝修竹萬竿,斑駁駁日影金碧;溪水邊,筼簹高可接雲;石罅間,嫩籜翠如碧玉;幽篁蕭蕭,萬葉蔌蔌;清氛爽神,紫筠牽衣,隔絕塵囂汙濁之氣,自成一片清幽之地。眾人席地而坐,按輩分年紀把管輅讓與上首。山濤等又命跟從的幾個仆人斬竹伐竿,頃刻間每人發下一個青竹筒,用作酒杯。然後啟壇倒酒,各自斟滿。劉伶道:“我有葫蘆,無需竹筒。”說罷,捧起葫蘆,又飲了一大口。
阮籍道:“酒可忘機,琴可怡性,《易》可通神,老、莊使人超逸塵俗,任性自然。竹林之會,有琴有酒,有詩有書,今請管輅大師與諸君講《易》,究天人之際,窮陰陽之道,窺宇宙之秘,見玄虛之機,豈不樂乎!”
管輅笑捋胸前銀須,款款道:“與賢人會,竹風朗潤,囂塵一靜,天機頓開,豁然知命。有此一會,吾何憾焉!吾何憾焉!”
於是,管輅開講,諸人駁難,往來反複,怡然忘倦。上論五帝,滔滔江漢;下論三王,遄飛雲端;旁及爻卦,術數精微;又論陰陽,難窮其變……不知不覺間,酒已喝了兩大壇,人有些醺然,但意興未減;於是乎,嵇康援琴而彈,王戎橫吹竹笛,阮籍本是極通音律的,此時,隨著樂聲吟誦起自作的《詠懷詩》來,其聲清亮,頓挫有致,若鸞鳳之音——
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西遊鹹陽中,趙李相經過。
娛樂未終極,白日忽蹉跎。驅馬複來歸,反顧望三河。
黃金百鎰盡,資用常苦多。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
眾人聞此,無不嗟歎。人誰無少年?誰無倜儻風流之年華,誰無鯤鵬飛舉之壯誌?可是世道亂離,生路艱難,豺虎當路,殺人如麻,在這個陰謀和強暴的世界,人如芥子之微,個體生命的渺小和無助,夢魘般的恐懼和絕望時時縈繞於心,為了苟全性命於亂世,誰不戰栗惶悚,一夕數驚?白日已西墜,明日複何之?誰又知道明日會怎樣?未來又在哪裏?在阮籍的吟誦聲中,嵇康一邊撫琴,一邊已淚流滿麵。阮籍聲音一落,他便伴著琴聲高唱起來——
琴詩自樂兮摯友可珍,遺世獨立兮放浪竹林。孤鴻在野兮聲聲哀鳴,萬木蕭蕭兮悠悠我心!我心悲兮淚涕零,我心憂兮誰與共?我心憤兮欲自剖,我心死兮空餘身!身如飄蓬逐風去,高天流雲是我心!
這些大野孤鴻,這些生不逢時的“士”啊,前路已絕,四顧茫然,如何去排遣內心的苦悶和度日如年的焦慮?誰又能慰藉他們焦渴而荒蕪的心靈?於是他們找到了老、莊;找到了避世的理由和靈魂的歸依,找到了異於常人的“怪誕”的生活方式。劉伶沉酣於酒,阮籍遺落世事;嵇康與琴為伴,在縹緲而空靈的樂音中尋求天國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