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他們的漫漫回家路,何時是歸期?
一九七一年早春,幹校搬遷到信陽明港。在那裏,他們住帶玻璃窗的洋灰地大瓦房,寬敞明亮,生活條件好了許多。更重要的是,他們夫妻二人的宿舍隻隔著一排房子,來往不過五六分鍾。
這時,"文革"已不是狂刮的暴風,他們可以公開閱讀些筆記和工具書。而遠在北京的阿圓,除了源源不斷地給他們郵寄食物外,也會寄來外文報刊,老兩口偷偷看著,興趣不減當年。
忙裏偷閑時,他們也會相約去野外走走。這裏景色清幽,有不少可以流連的地方。每日黃昏,他們漫無目的地走在荒野間,看夕陽晚景,看雲卷雲舒,好像重溫了年輕時在牛津"探險"的美妙。
楊絳如是說:"我們倆每天黃昏一同散步,更勝於菜園相會。我們既不勞體力,也不動腦筋,深慚無功食祿;看著大批有為的青年成天隻是開會發言,心裏也暗暗著急。"
在這裏,他們不能離開,卻又實在不幹什麼,從大自然這裏索取些安慰也是好的。有一次,鍾書牙疼,而楊絳也患了眼疾,兩人便約了日子,一同請假去信陽看病。
那時,信陽醫院新發明了一種"按摩拔牙"──按一下,拔一牙。鍾書不敢嚐試,兩人便逃出去玩了。一時興起,他們溜到一個景點勝地,卻奈何勝地無勝景,隻看到土墩"山",半幹的水塘"湖",一座破敗的長橋,及山坳裏的幾畦藥草……
雖然沒邂逅美景,也沒與好玩的東西狹路相逢,但他們依然快活,如逃課的孩童那般新奇。
楊絳的眼疾沒有好,她又去了一趟信陽,醫生說淚道楦裂了。眼睛是心靈的窗口,自然馬虎不得,她決定回北京醫治,但軍宣隊並不答應,最後她隻得去學部領了證明,才算請了假回京。
楊絳回了北京,隻留錢鍾書一人在幹校。雖然她也擔心鍾書的"癡氣",但想著時間不長,便硬著心腸回了。豈料她剛走不久,鍾書便生了一場大病。
他犯了氣喘,還高燒四十度,當時他們幹校的醫務員還是個小姑娘,連赤腳醫生都算不上,哪見過這麼大的陣仗!她緊張得渾身冒汗,大著膽子幫他紮了靜脈針,這是她平生第一次,紮完針後,連那結紮用的橡皮帶都忘了解開。
這個醫務員小姑娘,大著膽子幫他紮的兩針,竟然真的奏效了。他的高燒逐漸退了,當楊絳看完眼睛,同女兒阿圓一起返回幹校時,他的病已經基本好轉。不知該說小姑娘天賦好,還是鍾書運氣好,隻是這個小姑娘很是可愛,常常指著自己的鼻子,晃著腦袋,對鍾書說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看著鍾書這般大病初愈的模樣,楊絳很是心疼,並且暗暗決定再不放他一人。她很是感激地說:"真是難為她。假如她不敢或不肯打那兩針,送往遠地就醫隻怕更糟呢。"
一九七二年三月,第二批"大赦之人"送回北京,這一次,他們夫妻二人皆在名單之上。天無絕人之路,他們終於熬過了這段難挨的歲月。楊絳如是寫道:"希望的事,遲早會實現,但實現的希望,總是變了味的。"
所謂的變了味,不是她不再想回去,而是希望幹校所有的同伴都能回去。但她也知道,既然有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也不會太遠。所以她私心竊喜著,為能早些回家去。
這次依舊不能回北京的同伴們,為他們舉行歡送宴,鍾書和楊絳吃了好幾頓湯圓,還吃到了難得的薺菜肉餛飩。看著這一張張真心替他們高興的笑臉,楊絳不禁感到些許汗顏:"人家也是客中,比我一年前送人回京的心情慷慨多了。而看到不在這次名單上的老弱病殘,又使我愧汗。但不論多麼愧汗感激,都不能壓減私心的忻喜。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幹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
或許,這就是幹校歲月的意義所在吧。八年後,楊絳想起這段往事,依舊曆曆在目,清晰如昨日。於是,她做了一篇散文《幹校六記》以表紀念。她說,這一段生活是難得的經驗。
有人說,憤怒出詩人。在這場洶湧澎湃的"文化大革命"中,大批的知識分子,如鍾書、楊絳這般受盡屈辱和折磨。隨著革命偃旗息鼓,走入尾聲,他們的痛苦和憤怒全麵爆發,開創了新時期新的主流──"傷痕文學"。
那段日子,楊絳也寫了不少"文革"記事,如《控訴大會》、《打一次下鄉》、《丙午丁未記事──烏雲與金邊》等,但她的文章,沒有聲嘶力竭的呐喊,也沒有劍拔弩張的憤怒,她隻是用自己質樸的語調,平淡地敘述自己這幾年的生活經曆,有笑聲,也夾雜了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