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相會的日子漸漸多了,有時同坐水渠邊曬曬太陽,有時隔著綠油油的蔬菜說說話。而鍾書,依舊給她寫著信,講些所見所聞,說些雜感笑話,真是平添了幾分情趣與慰藉。對這段忙中偷閑的往事,楊絳如是寫道:"每天午後,我可以望見他一腳高、一腳低地從磚窯北麵跑來。有時風和日麗,我們就在窩棚南麵灌水渠岸上坐一會兒曬曬太陽。有時他來晚了,站著說幾句話就走。他三言兩語、斷斷續續、想到就寫的信,可以親自撂給我。我常常鎖上窩棚的木門,陪著他走到溪邊,再忙忙回來守在菜園裏,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漸漸消失。"
那時,楊絳連隊養了一隻叫作"小趨"的小狗,他們夫妻二人很是喜歡,他們認為狗是有靈性的,不像人那般鉤心鬥角。鍾書每次來都帶些帶筋的骨頭、帶毛的肉或壞了的雞蛋給"小趨"。
當時的年月,狗狗隻是西方貴婦人的寵物,不允許在社會主義的藍天下吃饅頭和白薯塊。這隻可憐的小狗便是如此,餓得精瘦,如喪家之犬一般。而它確實有靈性,懂得錢鍾書的友善,也把他當成自己最親近的主人。
它經常去楊絳的菜園,陪著女主人等待男主人。每次鍾書走過來,它便搖著尾巴迎上去,隨著他蹦蹦跳跳,趕都趕不走,有時還欣喜地打個滾表示歡迎。看著它這般靈動開心的模樣,楊絳調侃說:"默存大概一輩子也沒受到過這麼熱烈的歡迎。"
後來,他們離開了這裏,還依然想著這隻有靈性的小狗,不時地念叨:"不知"小趨"怎麼樣了?"
鍾書說:"也許已經給人吃掉,早變成一堆大糞了。"
楊絳說:"給人吃了也罷。也許變成一隻老母狗,撿些糞吃過日子,還要養活一窩又一窩的小狗……"
在那樣的年代,是否還有人願意如他們般關照一條小狗?他們隻祈求"小趨"能遇到願意喂它吃飽飯的人。
歸家的旅程
他們是樂觀的夫妻,帶著耐人尋味的幽默。隻是,有一種堅強是笑中帶淚,有一種偽裝叫不提過往,他們藏起了眼淚,自娛自樂,並不代表他們真的歡快無虞。
這裏是壓抑的,他們是苦悶的。在幹校裏,楊絳聽說有人在磚瓦窯上吊了,還有人開拖拉機翻河裏淹死了。一次,她還親眼見幾個穿軍裝的人在刨坑,還從蓋著蘆葦席的車上抬出一具穿著藍色製服的屍體,扔進了坑裏。
又死了一個!眼見為實同道聽途說到底是不一樣。暮色悠悠,她看著滿臉麻木的士兵,三下五除二地填了土,跳上車走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死掉了,沒有棺材,沒有墓碑,隻在荒涼曠野間多了一個扁扁的土饅頭。
她震驚了,原來死亡離自己是這樣的近。
有時,楊絳也會說,自己是在睜著眼睛做夢。隻是,她苦悶的流露下,往往跟著自我開解的豁達:"平時總覺得汙泥很髒,痰涕屎尿什麼都有;可是把腳踩進汙泥,和它親近了,也就隻覺得滑膩而不嫌其髒……我暗暗取笑自己:這可算是改變了立場或立足點了吧!"
望著幹校那扇牢牢鎖住的大門,他們一腳踏入泥淖,便再也逃脫不了,憤怒和怨恨更是於事無補,隻能努力活在豁達幽默間,努力讓二人的生活美滿些。
一次晚上,楊絳看到一隻貓在自己的床上放了隻血淋淋的老鼠,不禁嚇得戰戰兢兢。後來,她將此事告訴了鍾書,鍾書咯咯笑了起來,他邊笑邊安慰她說:"這是吉兆,也許你要離開此處了。死鼠內髒和身軀分成兩堆,離也;鼠者,處也。"
楊絳聽了,依舊高興不已,雖然心裏明白,這隻是錢鍾書的寬慰之言。在這貧瘠壓抑的下放歲月裏,歸家是他們堅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那時鍾書依舊在做通訊員,常常去郵電局取書信報紙,久而久之便跟那裏的人混熟了。他常常幫裏麵的工作人員辨認難字,那些生僻的人名地名,別人不認識,他卻全認識,幫工作人員解決了不少問題,所以很受器重,每次他去,工作人員都拿出茶葉招待他。
有一次,郵電局的一位同事偷偷告訴他,學部幹部收到電報,要遣送一批"老弱病殘"回京,而他赫然在列。楊絳得知消息,很是喜出望外:"默存若能回京,和阿圓相依為命,我一人在幹校就放心釋慮;而且每年一度還可以回京探親。"
過幾日,回京的名單公布了,隻是單單缺了他。他們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因為誤傳,他們心生希冀,因為希冀,他們失了望,又徒添許多苦惱。
第一批"大赦之人"回京時,他們前去相送。"客裏送人歸,情懷另是一般",他們望著一輛輛載著人和行李的大卡車開走,不禁悵然。楊絳指著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鍾書認真地考慮良久,道:"沒有書。"
他說得理所當然,這個嗜書如命的男人,霎時消了楊絳悲春傷秋的情懷。他們都是喜歡看書的人,世上一天,不享受可以,但不看書,卻真的可以要了兩人的老命。還好那時,錢鍾書的箱子裏有許多字典、詞典、碑帖、筆記等,供他反複把玩賞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