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地獄
一九六六年五月,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而來,無情地在神州大地上蔓延開來。
這一年,鍾書五十六歲,楊絳五十五歲。雖然他們早就擱下了筆,緘默不談政治,雖然錢鍾書還告誡朋友"微波喜搖人,小立待其定",但他們這批"老先生",無一例外地卷入了災難的旋渦之中。
這一次,明哲不能保身,這一次,他們在劫難逃。
這時,錢鍾書的一條腿突然走不得路了,楊絳趕緊替他請了假,扶他去醫院就醫。一位好心的車夫老王見了,主動把他們送到醫院,還不肯收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
在楊絳的一再堅持下,老王才勉強收了錢。那時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會在"文革"中受創,也不知道這個好心的車夫,會在他們最困難時,背著造反派的監管,給他們送來雞蛋、香油。
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剛剛下班回家的楊絳對錢鍾書說:"我今天"揪出來了",你呢?"鍾書回答說:"還沒有,快了吧?"是的,快了。他們是夫妻,又同屬學部,命運的車輪自然一起碾過。三天後,他便也被"揪"出來了。
楊絳又問:"你是怎麼"揪出來"的?"
"大概是人家貼了我幾張大字報。"
他不知道是怎麼揪出來的,這也並不那麼重要,在這樣的時候,揪出來是必然,原因與過程就不是那麼吸引人了。
但楊絳這個心思細膩的女子,卻記得很是清楚。那時控訴她的大字報雖然還沒有貼出,但開會時傳看一份文件,到她的近旁就跳過了,好像沒有她這麼個人。下一次開會時,有人忽然提出:"楊季康,她是什麼人?"
沒有人定義,也沒有人答話,但以後的會議,她不用參加了。這時她已經隱隱知道事情不妙了。果然,不幾日,控訴她的大字報便貼了出來。
他們就這樣,被揪了出來,雖然揪出來的算什麼身份,還未分明。那時,革命群眾大會天天開著,號召口號時時喊著,而他們這群判了罪的"老先生",就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等待刑罰。她坐在冷板凳上,隻覺得那紅紅綠綠的條幅觸目驚心:
"拿槍的敵人消滅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
原來他們成了敵人,不拿槍的敵人,手無縛雞之力的敵人。
"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性文件《五一六通知》在報上發表了。他們在冷冷清清的辦公室傳看著,細細研究,竊竊私議,都以為按照通知的指示精神,他們沒有什麼問題,應該可以重新加入革命隊伍。
誰知在大會上,那些群眾一副十惡不赦的模樣,狠狠控訴著他們的種種罪行。這一刻,他們終於願意相信,這場災難是躲不過去了,他們成了"牛鬼蛇神"。
最後,大會公布了他們以後的待遇:一、不發工資,每月發生活費若幹元;二、每天上班後,身上掛牌,牌上寫明身份和自己招認並經群眾審定的罪狀;三、組成勞動隊,行動聽指揮,並由"監管小組"監管。
開完會,他們回了家,草草吃過晚飯後,便開始如小學生那般做起手工牌子。楊絳給錢鍾書尋來長方形小木板,自己則在硬紙上剪了個圓圈,兩個人各按規定,精工細作地製好了牌子,然後用工工整整的楷體寫下自己的款款罪名。
他們童趣依舊,罪名寫好後,他們各自穿了繩子掛在胸前,還相互品評鑒賞著,宛如愛麗絲夢遊仙境那般,一時興起,他們還引用起了愛麗斯的名言:Curiouserandcuriouser!
第二日,他去掃院子,而她去掃女廁所。年過半百的兩個人,一直潛心學術研究,何時幹過此類活計!隻是在那革命人群的唾棄之下,他們不得不去做。
一切隻是個開始,還有更多沒有尊嚴的招數,在等著他們。一天,大雨驟冷,他們學部闖進來一批造反的紅衛兵,把他們這些被揪出來的人召進大席棚,給他們戴上用報紙做的尖頂高帽,然後在一片謾罵聲中,將他們押上台示眾。
站在隊伍裏的楊絳,偷偷瞥著同伴們帽子上的"頭銜",什麼"黑幫"、"國民黨特務"、"反動學術權威",等等。她看到鍾書頭上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不禁猜想自己的名目。散會時,她在推推揉揉間,摘了高帽,原來她的是"資產階級學者",隻是不幾日,她的也成了"資產階級學術權威"。
嗬罵推揉間,他們成了人人都可欺侮的牛鬼蛇神。楊絳如是說:"我和同夥冒雨出席棚,隻愁淋成落湯雞,不料從此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淩戲侮,稱為"揪牛"。"
一次鍾書外出被人剃掉縱橫兩道頭發,成了所謂的"怪頭",幸虧楊絳一直是他的理發師,趕緊幫他剃成了"和尚頭",抹了"十"字。那時候,他們的一個同夥也被人剃了"怪頭",去理發店理發,非但不給理,還讓他戴上寫著字的紙簍子回家了。
那真是一段狼狽不堪的歲月。一晚,他們被集中在大院批鬥,有人拿著束腰皮帶往他們身上猛抽,還有人往鍾書背上抹唾沫、鼻涕和糨糊,楊絳的頭發也不知被誰剪去了一截……
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他們被批鬥完後,又被勒令脫掉鞋襪,傴著腰,排著隊,環繞院中圓形花欄跑圈兒,誰直起身子或停步不前就會挨鞭子。一圈圈,他們在笑罵中不住地跑著,等直起身來時,院中的人已散去大半,他們的鞋襪也不知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