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體驗滄桑:塵世不能承受之重(1)(3 / 3)

馬克思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提倡者,他的書便是"合法合理"的,鍾書並不會受到批判。而馬克思也是十九世紀德國最偉大的思想家,有著不容小覷的辯證法思想。於是,錢鍾書便堂而皇之地研讀起來,不僅複習了久違的德文,也得到了不少受益匪淺的收獲。

一段時日後,"軍宣隊"特準年老體弱者回家居住,於是這對半老夫妻便結束了"集中營"式的生活,每天隻在上午、下午兩個單元趕來上課。

隻是他們的團圓沒有長久,一九六九年十一月,錢鍾書接到通知,要作為文學所的"先遣隊"下放河南羅山縣,開始幹校生活。他們知道要下放幹校,隻是不知道來得這樣快。

楊絳不無傷感地說:"盡管天天在等待行期,聽到這個消息,卻好像頭頂上著了一個焦雷。再過幾天是默存虛歲六十生辰,我們商量好:到那天兩人要吃一頓壽麵慶祝。再等著過七十歲的生日,隻怕輪不到我們了。可是隻差幾天,等不及這個生日,他就得下幹校。"

她不是"先遣隊",要在外文所裏繼續接受"再教育",暫時不能伴他下鄉。隻是她不忍生離,不忍放老頭兒一人前往,因為這次下幹校,是所謂的"連鍋端",大有奉命一去不複返的意思。

她為他打點著行裝,寶貴的圖書、筆記,或穿或不穿的衣服,零零碎碎的東西,一樣樣,一件件,都要隨身帶走。她看著一個個木箱、鐵箱,看著這收拾好的一大堆行李,不免悵然:"這些木箱、鐵箱,卻也不如血肉之軀經得起折磨!"

分離的日子總是來得那樣快。十一日,他動身了,楊絳與女兒阿圓、女婿王德一送行。兩年前,女兒嫁了他,老兩口很是滿意地說:"得一(這是錢鍾書贈女婿的號,楊絳文章裏總用"得一"稱呼女婿)和善忠厚,阿圓有他在一起,我們可以放心。"

女婿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擠進擁擠的月台,把鍾書送上了車。上車前,鍾書對他們三人說,回去吧,別等了。他們遙遙相望,隻覺千言萬語哽在喉嚨,楊絳默默回了家,不是耗不住等待,而是怕鍾書看著他們傷感的臉,無法放心釋念。

離別淚,別是苦痛滋味。隻是在這旗號紛飛的時代,他們的離殤隻得埋在心裏,她繼續配合加緊"再教育",而他也要在窮鄉僻壤的羅山東嶽開始幹校生活。

隻是閑暇時,他們依舊不忘鴻雁傳書。他告訴她東嶽的天寒地凍,告訴她些許生活的瑣碎事。那時候,幹校需要他們自己建設,脫坯、造磚、蓋房,樣樣都需自己來,而鍾書因屬於"老弱病殘"的行列,隻幹些打雜的輕活。

隻是他癡氣依舊,哪怕是輕鬆的活計,他也鬧出了笑話。有一次,他與丁聲樹老先生被分去燒開水,兩個人忙前忙後,弄得一身狼狽,卻大半天也沒有把那一爐水燒開……

因為此事,兩位老先生被戲稱為"錢半開""丁半開"。而遠在北京的楊絳,聽到這樣的玩笑話,還不忘為老伴兒辯護一下:鍋爐設在露天,大風大雪中,燒開一鍋爐水不容易。

一九七〇年七月十二日,楊絳他們"連"也動身下放幹校。鍾書走時,一家三人相送,而她走時,隻有女兒阿圓默默送行,女婿德一已於一個月前自殺了。那時的阿圓三十三歲。

楊絳還記得最後一次見他時,德一對她說:"媽媽,我不能對群眾態度不好,也不能頂撞宣傳隊;可是我決不能捏造個名單害人,我也不會撒謊。"他是老實忠厚之人,隻是在這如火如荼的階級鬥爭之時,一切都是枉然。

他自殺了,以死捍衛尊嚴,以死求得解脫,卻奈何逝者去,生者痛,楊絳放心不下剛剛失去愛人的女兒,雖然她知道女兒從來不是脆弱的女孩子。隻是,坐在火車車廂,看著女兒在月台煢煢孑立的模樣,她便心生淒楚。

她忙閉上眼睛,讓盈滿眼眶的淚水流下來。火車開了,月台慢慢退去,車窗外再看不見阿圓的背影……她就這樣離了北京的家,奔赴下一場旅途,她知道她的鍾書正在幹校翹首以盼。

上次一別,已是八月之久。經過千山萬水的跋涉,她終於到了幹校,見到了心心念念的丈夫,隻是看著又黑又瘦,臉上掛著膿包的他,她自是心疼不已。她說:"幹校的默存又黑又瘦,簡直換了個樣兒,奇怪的是我還一見就認識。"

人海蒼茫間,無論他變成怎般模樣,他們依舊能夠一眼認出彼此。這不奇怪,因為他們有一世夫妻恩情。隻是雖然她一見便認得,別人卻不一定認得!

有一次,錢鍾書去楊絳幹校黃大夫那裏看病,這個心直口快的大夫,看到他在簽名簿上寫的名字,不禁怒道:"胡說!你什麼錢鍾書!錢鍾書我認識!"事後,當楊絳提起時,黃大夫掩嘴笑言:"怎麼的,全不像了。"

兩人雖然不在同一幹校,但隻間隔不到一小時的路程,他們總能在十天一次的休息日見麵相聚。楊絳說,比起獨在北京的女兒,他們也算同在一處了。

因為身體弱,楊絳被分到了菜園班,每日隻是幹些輕鬆的活兒,學習種菜,後來,全連都搬到了學部集中的中心點,而她依舊留守菜園。這時,鍾書被派作專職通訊員,每日收取報紙信件時,總能路過楊絳的那片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