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體驗滄桑:塵世不能承受之重(1)(2 / 3)

他們這群半老的"牛鬼蛇神"有很多禁令,雖然不知是誰製定的,也不知道為什麼製定,什麼不許穿皮鞋、不許撐陽傘、不許戴草帽,什麼不許吃魚、肉和雞蛋,不許喝牛奶,隻許吃窩窩頭、鹹菜和土豆雲雲,真是稀奇古怪、匪夷所思極了。

楊絳諷刺地說:"我們這群"牛鬼蛇神"是最馴良、最和順的罪犯,不論誰的命令都一一奉行。因為一經"揪出",就不在人民群眾之中,而在人民群眾之外,如果抗不受命,就是公然與人民為敵,"自絕於人民"。"

後來,他們知道了錢鍾書被"揪"出來的原因,原來有幾個人聯名上書,聲討"錢鍾書蔑視領袖著作",還貼出了大字報。楊絳對此勃然大怒,大罵這些紅衛兵連風影都看不見就敢捕風捉影。她說:"默存如果說這話,肯定不是這口氣,他會說得更俏皮些。"

咽不下這口氣的兩個人,擬寫了一份小字報,貼在了大字報的下麵,他們提供了自己知道的一切線索,並請求實地調查,隻是不但沒有等到清白的時日,反而換來了一場批鬥。

他們說,雖然沒有證據,但有人告發了錢鍾書,料必事出有因,所以錢鍾書便是有罪的。這樣的莫須有,理由太過牽強,但當時就是有人說得理直氣壯。

除了被批鬥,他們還要陪鬥。一次,紅衛兵發現在台下低頭陪鬥的楊絳打起了瞌睡,便怒氣衝衝地將她押上台去,掛上牌子,戴上高帽,進行一頓聲討挨批,厲聲喝道:

"楊絳,給錢鍾書通風報信的是誰?"

"是我。"

"打著手電貼小字報的又是誰?"

"是我──為了給同誌們提供線索,據實調查。"

這麼多天,他們體驗了世態炎涼,人間滄桑。這裏是黑暗的地獄,如果不是彼此扶持,他們根本沒有勇氣麵對這樣無奈的塵世。這一次,她真的厭倦了,這樣不講理的日子,他們還要過多久?

她的心寒,紅衛兵如何懂得?或許,他們隻是不願意懂得,因為不懂得,便能繼續打著正義的旗號囂張跋扈下去。聽她如此不屑的回答,台下看戲的紅衛兵奓了毛:"誰是你的同誌!"

他們遞給她一麵鑼,命她敲響。怒氣衝衝的楊絳,哪還顧得了許多,木槌子一下下死命敲著發泄不滿。這一次,紅衛兵真的鬧翻了天,他們給她掛上又黑又臭的木板,押著她去學部大院遊行。

紅衛兵們命她每走幾步便敲兩下鑼,再自報罪名。我們溫柔聰慧的楊絳,一改往日的忍氣吞聲,她使勁敲著鑼,大叫著:"我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她在用自己的倔強抗議,抗議自己的屈辱,抗議鍾書莫須有的罪名。

柳暗花明時,當楊絳回憶起這段往事,依舊幽默地說:"那場鬧劇實在精彩極了,至今回憶,想象中還能見到那個滑稽的隊伍,而我是那個隊伍的首領!"

她依舊是那個詼諧樂觀的楊絳,隻是那樂觀背後,分明是綴著血淚的不堪回首。

但"文革"的摧殘還不僅僅於此。他們還被抄了家,鍾書的皮鞋、領帶、打印機,還有那許多寶貴的書籍、書信和作品手稿都被洗劫一空。如果說,身體的摧殘還可以用意誌忍耐,那麼精神的折磨又如何對待呢?

他們怕那些文字資料落在紅衛兵手裏,不是毀了,便是成了"反動"的罪證,於是硬下心腸偷偷銷毀了不少,連包糖紙都不敢保留。而錢鍾書這麼多年的讀書筆記,凝結著太多的智慧與心血,他們舍不得燒毀,楊絳便鎖在了原先的家中。

有一次批鬥完畢後,有人下命令說:"把你們的黑稿子都交出來!"她怕稿子被紅衛兵抄家時毀掉,便將花費數年心血造就的《堂吉訶德》譯稿用牛皮紙包好紮緊,忍痛上交了。

她隻祈禱紅衛兵不要將稿子毀掉,哪怕是遺忘牆角也好。還算幸運,最後她又見到了這凝聚無數感情和心血的手稿,並在西洋文學組秘書的幫助下,喜滋滋地將它抱回了家。

在這人間地獄中,他們忍受著塵世不能承受之重,卻隻是忍受,他們的人格,依舊高大,他們的感情,依舊膠著親密。他們是親密愛人,隻要手挽著手,肩並著肩,便能度過一切磨難。常常有人在背後羨慕道:"看人家錢鍾書和楊絳一對兒,越老越年輕,越老越風流!"

這就是他們,不聲不響,不卑不亢。

不忍生離

是誰,觸動了不堪一擊的心弦?是誰,讓他們看到這世間的黑白顛倒?旅途未知,時光難挨,他們在混亂困頓的日子裏踽踽而行。

一九六九年,他們同學部的知識分子一起接受"工人、解放軍宣傳隊"的"再教育"。他們離了家,與其他"受教育者"一起集中住在辦公室裏,有的六七人一間,有的九人十人一間。

在這"集中營"般的辦公室裏,他們度過了七個月監禁般的生活,每日除了批鬥,還要在清晨集體練操,還要分上午、下午和晚飯後三個單元進行學習。而學習的內容,無外乎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各種各樣的綱領精神。

那時候,除了領袖的著作和各種文件指示,他們不能看別的書籍。於是,錢鍾書便翻出一部德文原版《馬克思、恩格斯書信集》,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