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真人心情沉重。
李誌常說:“楚材公放心,真人一路上常言‘道德欲行千裏外,風塵不憚九夷行,我之帝所臨河上,欲罷幹戈致太平’。消除戰端,化幹戈為玉帛,這也是真人不憚千裏風塵,來會成吉思汗的目的。”
耶律阿海拂掌道:“妙,你們一佛一道不謀而合!”
長春真人說:“那就煩請楚材公親自去前線,相機勸可汗回師如何?”
“不才願往。”
成吉思汗的大帳裏,忽蘭在給成吉思汗捶背。拖雷向成吉思汗報告說:“父汗,劄蘭丁已經從哥疾寧逃往申河,準備流竄到印度。”
成吉思汗決然地命令道:“你,馬上率領前鋒部隊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去,咬住劄蘭丁!”
拖雷領命:“是!”
成吉思汗見拖雷仍然站著不走,詫異地問道:“怎麼?你為什麼不趕快出發?”
“二哥他們從玉龍傑赤回來了,木阿禿幹的事……”
成吉思汗一震。
忽蘭停下手半晌說:“瞞了今天瞞不過明天,還是把木阿禿幹的事告訴察合台吧。”
成吉思汗說:“你叫他們進來吧。”
察合台和窩闊台進了大帳,成吉思汗背對他們,二人跪下:“父汗,兒臣凱旋歸來了。”
成吉思汗猛然轉身,一臉怒氣:“什麼?你們凱旋歸來了?你們兄弟之間像公羊一樣的角鬥,七個月拿不下玉龍傑赤,死傷了多少蒙古勇士!誰個沒有父母妻兒,你讓我回師之後怎麼向他們的父母妻兒交待!”
二人低頭:“兒臣有罪。”
成吉思汗繼續說道:“還有,按大劄撒令規定,攻下城鎮,凡所獲財物、百姓一體充公,統一分配,給參戰者和不參戰的那顏將領。你們卻私分城郭、百姓,既沒有分給其他將士,也沒有貢獻汗廷,你們忘記了阿勒壇和忽察兒的教訓了嗎?”
察合台、窩闊台叩頭:“兒臣有罪!”
“哼,窩闊台,你這樣子,我把汗國交給你怎麼放心得下!你,察合台,你將來要遠離三河源頭,在撒麻耳幹做國王了,你究竟配不配!”
窩闊台、察合台說:“父汗!”
“是不是你們看我老了,自己的翅膀都硬了,我的話就可以不聽了。尤其是你察合台,像一匹沒帶過籠頭的野馬不聽調教!”
“兒臣不敢!我就是長到八十歲,也不敢不聽父汗的教誨!”
成吉思汗問:“真的嗎?”
“真的。”
成吉思汗坐下:“那好,我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你可不許哭!”
察合台一愣,成吉思汗逼問:“嗯?”
察合台回答:“是,不哭。”
成吉思汗說:“你在你的兒子裏選一個繼承王位的人吧,你的長子木阿禿幹……他死了。”
察合台一屁股坐下:“什麼?”立刻悲從中來:“您答應過我,要還給我一個合格的汗位繼承人的啊!”
“我說你不準哭!”成吉思汗一瞪眼,察合台忍住悲聲卻忍不住淚,他咬住發顫的嘴唇,嘴唇出了血。
成吉思汗強壓悲哀,平靜地命令道:“馬上準備隨我出征,去消滅劄蘭丁。去吧。”
二人叩頭,匆匆出了大廳。一到門口,察合台就哭出聲來,抱住曬台的柱子:“木阿禿幹,木阿禿幹啊……”窩闊台從後邊扶住他,也哭了。
察合台的哭聲像尖刀刺著成吉思汗的心。他捂住胸口,伸手去抓忽蘭:“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啦……”
他顯然是老了,變得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任何天下奇男兒偉丈夫,也會有一天變得情感脆弱起來。所謂鐵石心腸的人,畢竟也是血肉之軀啊!
一天夜間,在申河岸邊,一匹快馬在疾馳。
“什麼人?”哨兵一聲斷喝。
馬上人勒住馬:“拖雷王爺的信使,要麵見可汗,有重要軍情稟報!”
朵歹查看來人的腰牌,用火把照了照:“跟我來!”
信使走進成吉思汗的大帳,跪下報告:“可汗,拖雷王爺已經查明,劄蘭丁算端已經把全部物資裝到船上,準備明天全軍渡河逃往印度。”
成吉思汗興奮地說:“朵歹,傳我的命令,熄滅火把,連夜出發,就是把戰馬跑死,也要堵住劄蘭丁!”
黑夜之中,蒙古軍分兩路出發了。
印度河岸邊,劄蘭丁的軍營,靜悄悄地沉睡著。
大地傳來了一陣轟鳴。哨兵一聲驚呼:“蒙古人來了!”人們從露營地上跳起來。
兩支蒙古軍從河岸的兩個方向迅速飛奔而來。
劄蘭丁喊道:“跟我來,衝向河岸,守住渡口,趕緊上船!”
花刺子模軍向河岸衝去。然而為時太晚了,蒙古人已經在河邊合攏,轉過方向猛衝過來。拖雷、者勒蔑、胡丞相、納牙阿、赤刺溫等率先推過來。“活捉劄蘭丁,活捉劄蘭丁!”蒙古軍的喊聲震天動地,兩軍交手中花刺子模軍節節敗退。
帖木兒滅將軍裏喊道:“算端陛下,船不能要了,快撤回哥疾寧!”
劄蘭丁撥轉馬頭向河岸的反方向逃去,他的軍隊跟上來。
蒙古人並不追趕,隻是列陣河邊。
劄蘭丁跑上一個山坡,愣住了。他的軍隊也都停了下來。
蒙古軍隊已構成整個一張弓形。“活捉劄蘭丁,活捉劄蘭丁!”喊聲如山呼海嘯。
劄蘭丁將馬兜了一圈,那男孩子絕望地說:“完了,蒙古人多如沙粒和雨滴,我們衝不出去了。”
帖木兒滅裏將軍說:“隻有戰死的英雄,沒有投降的勇士,算端陛下,決一死戰吧!”
劄蘭丁算端舉起了戰劍:“花刺子模的兒子們,讓成吉思汗領略一下我們世界征服者的風采,衝啊!”
劄蘭丁率軍朝“弓背”處的蒙古軍衝了過去。
窩闊台在馬上喊道:“父汗有令,不許放箭,要活捉劄蘭丁,衝啊!”
兩軍交戰,一場廝殺。劄蘭丁的軍隊被打退了,人馬少了一半,蒙古人並不追擊。
劄蘭丁又向右翼衝去。一場廝殺之後,劄蘭丁退下來時人馬又銳減了一半。蒙古人仍不追擊,隻是弓形越來越小了……
戰場靜下來,隻有馬蹄漸漸逼近的聲音。
斡思刺黑大駭,“啊”地一聲將刀刺進肚子。眾人沉默著,看著他從馬上掉了下去。
帖木兒滅裏將軍說:“算端陛下,看見那段立陡的高崖了吧?那是惟一的一條生路了!”
劄蘭丁下了馬,換上了斡思刺黑的馬。“殺呀——”
劄蘭丁一馬當先向崖岸衝去。他左右劈殺,他的為數不多的部下奮力揮刀,終於撕開蒙古軍防線,不過隻有劄蘭丁算端、帖木兒滅裏將軍和兩個侍衛衝到岸邊。
他們一麵奔向懸崖一麵脫去鎧甲。劄蘭丁算端背負盾牌,手握戰旗,第一個縱馬從兩丈高的崖岸跳人印度河。帖木兒滅裏將軍等也相繼跳人河中。他們幾個人和幾匹馬很快從河中掙紮起來向對岸遊去。
成吉思汗及諸將立馬河邊驚訝非常。
成吉思汗用鞭梢一指:“你們生兒子就應該生像劄蘭丁這樣的英雄!啊,他今天死裏逃生,將來一定能成就許多事業,嗯,也要惹出許多亂子來!”
哈撒兒喊聲:“射死他!”
許多人開弓欲射,成吉思汗大喊:“慢!不要這樣傷害一個已經沒有還手之力的英雄。誰有能力在戰場上捉住他,那才是真正的好漢!”
劄蘭丁和帖木兒滅裏向對岸遊去,兩個兵士卻被濁浪衝走了。
水中的劄蘭丁和帖木兒滅裏奮力向對岸遊去,岸上的成吉思汗表情嚴肅。
五
八魯灣蒙古軍營地,一輛大車停在營地上,兩個兵士從蒙古包裏抬出一個死人,裝在已經擺了兩個死人的車上。耶律楚材和耶律阿海走出蒙古包。拖雷跟出問:“先生,這幾個不幸的人死於什麼病?”
耶律楚材伸手示意:“請拖雷王爺借一步說話。”
三人離開蒙古包數步之外。耶律楚材站下對拖雷說:“這種病叫斑疹傷寒,病人高燒、頭痛、周身發軟、眼睛充血、身上有斑疹,這是由人身上的虱子傳染的一種瘟疫。”
拖雷問:“很厲害嗎?”
“任其蔓延,可使全軍覆沒!”
“哦?有那麼嚴重嗎?”
“本來隻要消滅了人身上的虱子就可能切斷傳染的媒介,可是蒙古的大劄撒令裏明文規定,不許洗曬衣服,這就難辦了!”
拖雷說:“先生總要想個辦法才是。”
“我在撒麻耳幹存了些藥材,請四王爺按我寫的方子速速取來,也可做到防患於未然。”
“好,請先生寫方子我這就派人去取。”
三人走向耶律楚材的帳篷。
八魯灣蒙古軍營地,夜色朦朧。百靈鳥從帳篷裏爬出來,他的雙腿癱瘓了。他爬上了一個土坡,拉響了馬頭琴,沙啞的聲音唱著哀婉的思鄉之曲。許多聲音附和著:
曲曲的八魯灣,
細雨蒙蒙煙霧彌漫。
回過頭來翹望,
家鄉遙遠又遙遠。
高高的軍營城堡,
籠罩著紫色的雲煙。
回過頭來翹望,
故鄉遙遠又遙遠。
一隊隊大雁嗚叫著,
飛過軍營的雲天。
我的耳朵丁鳴作響,
是親人在把我叨念。
一行行大雁鳴叫著,
飛過軍營的藍天。
我的耳朵丁丁鳴響,
是親人在把我叨念。
我心愛的黃竹馬呀,
腳力能馳過阿爾泰山。
家鄉的父老親人啊,
使我時刻懷想眷戀。
長鬃修尾的竹黃馬呀,
善於馳騁在山梁草原。
家鄉的父老親人啊,
使我不住地默念。
如果雨水連綿不斷,
不兒罕山就會轉暖。
每逢行軍就心煩意亂,
親人的懷抱備覺溫暖。
在驛站裏不斷傳來,
草原親人的企盼。
駐紮在異國像被流放,
心裏平複不了不安的波瀾。
把頭盔理了又理,
端端正正戴在額前。
我坐在通天的大路邊,
向行人把家鄉的信息打探。
我把頭發梳了又梳,
頭盔端端正正地戴在額前。
我坐在通天的大路邊,
多好的信息也擋不住對家鄉的思念。
耶律楚材對耶律阿海說:“你聽,士兵們思念家鄉了。”
八魯灣可汗的行宮裏,忽蘭聽到這歌聲眼裏湧出了淚水。躺著的成吉思汗煩躁地翻個身對忽蘭說:“去,叫他們不要唱這種動搖軍心的歌!”
忽蘭說:“士兵們離開家三年多了,有點思鄉之情不足為怪。”
成吉思汗忽地坐起:“想家就跳跳舞、摔摔跤嘛。還不快去!”
忽蘭妃走了出去。成吉思汗又躺了下來。外邊的歌聲沒有了,遠處卻傳來一聲聲像等待吃人肉的野狼一樣的可怕的嚎叫聲,成吉思汗更加煩躁了。
戰爭是殘酷的,刀槍是無情的。隻要戰端一開,作戰雙方都會陷入瘋狂的境地,不僅抵抗者會視死如歸,征服者也會殺人不眨眼。八魯灣之戰、玉龍傑赤爭奪戰、範延堡戰役,無不說明這一點。這是曆史的悲劇。
隨著戰事的推進,不僅當地人民的反抗在加劇,蒙古將士中的反戰情緒也在蔓延。耶律楚材等人之所以千方百計地將道教首領長春真人丘處機請到西征前線,其中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想從側麵勸告成吉思汗早日班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