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繁星滿天,營火一片。耶律楚材的帳前籠罩著一種緊張而沉悶的氣氛。
忽蘭妃飽含熱淚,正在與耶律楚材和耶律阿海訴說自己的心事:“他還惦記著追蹤劄蘭丁的消息。可我真怕,怕他的身體受不了這種奔波勞碌啊!”作為成吉思汗的寵妃,她所擔心的自然是大汗的身體。
“有什麼辦法呢?”耶律阿海兩手一攤說,“他日夜思念的長春真人已經到了撒麻耳幹,他都不肯班師。”
忽然,一溜火把飛快地接近營門。為首的朵歹在營門口下馬,將馬韁交給從人,向可汗大帳走來。經過耶律楚材麵前,向三人施禮:“拜見忽蘭妃,拜見二位先生!”
耶律楚材問:“朵歹千戶這是從哪裏回來?”
“從印度回來向可汗奏報軍情。”
忽蘭妃問:“抓到劄蘭丁算端了?”
“沒有。”
朵歹正欲離開,耶律楚材拍手道:“有了!朵歹,你跟我來。”
朵歹跟耶律楚材進了帳篷。忽蘭妃莫名其妙。
朵歹風塵仆仆地來到八魯灣行宮,向成吉思汗奏報前線軍情:“我等一直找不到劄蘭丁的下落,那地方熱得像燒牛糞的爐灶,士兵熱死了十幾個了。所以,朵爾伯黑申那顏派我回來請示可汗。”
成吉思汗猶豫未決。朵歹又小聲叫道:“可汗!”
成吉思汗意識到他還有話說:“嗯?”
朵歹以神秘的口氣問:“有件怪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什麼怪事?”一句話引起了成吉思汗的興趣。
朵歹神色緊張地描述道:“我回來路過鐵門關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吼叫,我這麼抬頭一看,哎呀!”
眾人驚奇地問:“怎麼了?”
“隻見對麵山頭上有個怪獸,我從來沒見過。”
“什麼樣子?”
朵歹似乎在根據自己的記憶進行描繪:“鹿腦袋,馬尾巴,身上有鱗,五種顏色,頭頂上就有一隻角。我這輩子怕過啥,就帶著人包抄上去,想抓回來給大汗瞧瞧新鮮。”
成吉思汗急切地問道:“抓到沒有?”
“別提了,我剛舉刀要砍它的腿,呼啦,那怪獸兩條後腿著地,站起來了!”
成吉思汗問:“像人那麼站著?”
“還像人似的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它說什麼?”在場的人將信將疑。
朵歹模仿著說道:“汝君宜早回……”
者勒蔑在一旁笑道:“你胡編的吧?”
忽蘭妃突然自言自語地說:“奇怪,太奇怪了!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呢?”
成吉思汗問忽蘭妃:“你說什麼?”
忽蘭說:“昨天我做了跟朵歹說的一模一樣的夢。”
眾人不再說話了。
成吉思汗想了想,問耶律楚材:“長胡子,你最精通占卜玄機了,這獸州什麼獸?”
耶律楚材說:“聽吾師萬鬆老人言講,此獸名為角(音陸)端,日行一萬八千裏,能說各國語言,是惡殺之象。”
成吉思汗問:“它為什麼會出現?”
“意思嘛,一目了然,是告誡您的。”眾人全神貫注,耶律楚材侃侃而談,“帝王乃天之驕子,為使其福壽綿長,蒼天——按蒙古人的說法即長生天——常以異象示警。尤其大汗是手握凝血而生的,自然同長生天息息相通了。他的出現是上天派他告誡可汗的。”
“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耶律楚材答道:“讓大汗及早班師。”
忽蘭妃說:“最近不少將士死於斑疹傷寒,是不是也是長生天的告誡呢?”
耶律楚材說:“極有可能。”
成吉思汗問:“那,依你之見,我應該怎麼辦呢?”
“陛下應即刻派人到此獸出現之所在備禮祭祀,並即日下詔班師。順承天心,保護人命,陛下方可享無疆之福。”
哈撒兒不相信耶律楚材的說法:“這話有什麼憑證?汗兄不必相信。劄蘭丁現在還沒有捉到,突然班師不是養肥老虎留著以後再傷人嗎?”
察合台也不以為然:“父汗,我的長子木阿禿幹不能白死,請父汗加派一支勁旅橫跨印度河,搜捕劄蘭丁!”
成吉思汗生氣地說:“你們懂什麼?去年在撤麻耳幹,長胡子曾說十月十五日將有月食,應驗了沒有?前年在天山六月下雪,長胡子說是克敵之象,應驗了沒有?班師!”
眾人無可奈何地答道:“是!”
者勒蔑問:“大汗,我弟弟速不台和者別遠征欽察,一時怕回不來,是不是讓我留下一麵繼續平叛一麵等候他們?”
“不,者別、速不台遠征萬裏,連我都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什麼時候回來,從哪裏回來,你等得到嗎?誰也不要再講了。耶律楚材先生,就煩請你代我去鐵門關祭祀異獸,回來後馬上班師!”
眾人退出。
回到耶律楚材的大帳,耶律阿海指點著耶律楚材笑著說:“楚材公,可真有你的。”
耶律楚材搖搖手指說:“我隻是走了開局的第一步棋,下一步就看長春真人的了。”
二
1222年8月22日。成吉思汗六十歲。蒙古軍隊踏上了歸途。旗幟隨風飄揚,人馬浩浩蕩蕩。
耶律不花驅馬來到成吉思汗的大帳車前,納牙阿迎了上來:“耶律不花將軍!”
耶律不花說:“納牙阿萬戶,請稟報大汗,長春真人來迎接大汗了。”
納牙阿向部隊揮手:“停止前進——”隊伍停了下來。納牙阿上了大帳車。
成吉思汗走下帳車,在耶律楚材、耶律不花、耶律阿海陪同下快步迎了上來。
對麵走來的是長春真人的帳車。帳車停下,他的弟子們下了車,回頭扶著長春真人也下了帳車。
成吉思汗趨前幾步問道:“可是老神仙?”
丘處機稽首:“不敢!山野之人丘處機拜見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讓道:“神仙請!”
丘處機與成吉思汗並肩向已經卸下牛的大帳車走去。
朵歹對者勒蔑說:“喲嗬,這老道派頭不小。”
者勒蔑說:“我活他那麼大歲數還能像他那麼硬實就好了。”
朵歹問:“怎麼個好法?”
者勒蔑逗趣地說:“至少能像豁兒赤那樣,娶上三十個老婆。”
朵歹笑了起來。者勒蔑掐了他一把,朵歹止住笑。
帳車內,成吉思汗與丘處機對麵而坐。成吉思汗問:“對於蒙古的奶茶、奶酒,老神仙還習慣嗎?”
“山野之人,每餐必粗茶淡飯,對錦衣玉食本無所求。”
成吉思汗問:“聽說神仙今年三百多歲了?”
丘處機笑道:“那是謠傳,貧道虛度七十有三歲,人怎麼會活三百多歲呢?”
成吉思汗十分真誠地說:“不是說有長生不老的藥方嗎?”
丘處機搖頭道:“道家分為幾派,有一派方士,說什麼食丹成仙,羽化飛升,都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如秦皇、漢武信此邪道,勞民傷財,害人害己。唐代君臣也多有為求長生而喪命者。”
成吉思汗哈哈笑道:“想長命倒短命了!”
“貧道從來不信此術,天下隻有養生之道,而無長生之藥。”
成吉思汗歎了一口氣,說:“人人都留戀人間富貴,希望永世長存,這也是常情。”說著說著他笑了:“可從古到今也沒見一個人能長生不老的。”他樹起拇指稱讚道:“老神仙誠實無欺,好,確實道德高尚!”並有些感慨地說:“我沒有對長生不老抱太多希望,隻是覺得有許多事要做,可心有餘力不足啦!能看見遠的,看不見近的;能記住遠的,記不住近的啦。神仙真有保身之術傳授給我,我太需要了。”
丘處機說:“這倒可以。”
耶律楚材插話道:“真人遠道而來,焉能保守不獻?”
大家笑了起來。
當天夜間,在成吉思汗的大帳車內,成吉思汗正坐在木桶裏沐浴。
忽蘭點燃了三炷香。
宿衛端來手扒肉,忽蘭說:“把肉撤下去,換點素食吧,可汗要齋戒沐浴,向神仙問道。”
成吉思汗穿著一件新衣服,與抱著一隻波斯小貓的忽蘭並肩而坐,丘處機與之對坐。耶律楚材、耶律不花、耶律阿海陪同。
成吉思汗問:“養生、安民是人間大道,神仙有何高見請賜教,本汗願意身體力行。”
丘處機說:“民以食為天,五穀、蔬菜、魚肉、乳酪,皆養生之具。佛門八戒,不食葷腥。古人有雲,肉食者鄙,或日素食聰慧可長百歲。楚材公不要介意——其實不然。道家以為,幽燕之地食寒,蜀漢之地食熱,江南魚米,中原五穀,草原肉乳,都可資民以生存。然,錦衣玉食,飽食終日則於生無益;食勿求飽,居勿求安則於生無害。故而節欲念保身體,隨遇而安才是養生之道。”
成吉思汗想了想,說:“不錯,我們兄弟五人幼年起便曆盡坎坷,草根、野果、魚、土撥鼠,有什麼吃什麼,一個個倒身強體壯;現在有些那顏的子弟,什麼好吃吃什麼,什麼暖和穿什麼,倒一個個弱不禁風。足見食能養人,亦能害人。”
丘處機說:“大汗說得不錯。養生、安民事雖不同,其道則同耳。隨其天性則生,逆其天性則亡;隨其所欲則安,逆其所欲則亂。天道好生而惡殺,治尚清淨而無為,此乃黃帝、老子之至理名言。”
耶律楚材與耶律阿海對望了一眼。
成吉思汗沉吟了一下說:“神仙,您的安民之道我就不明白了。您說的隨天性,不錯,我是信天的。可是‘好生惡殺’,難。我想讓他生,別人想讓他死;我想安定,別人非要亂不可。我看倒應以殺止殺,以亂止亂,才能立足於天地之間,清靜無為怎麼會達到天下大治?”
丘處機不慌不忙地回答:“大汗的想法也非首創,戰國時,韓非主張以刑法去刑事犯;商鞅主張以戰爭製止爭戰。秦國爭戰了百年,不乏良將猛士,但終未逃脫巨鹿之敗績,鹹陽之失守,為什麼?”
成吉思汗茫然。丘處機繼續說:“秦始皇帝以刑罰為窠臼,以趙高、李斯之流當手杖。然而,最終難免覆巢破卵之患,傾仆跌倒之禍。可見,嚴刑和殺伐不可作依靠。這是中原曆朝曆代一麵明鑒。所以有人說,事愈煩天下愈亂,法愈滋而奸愈熾,兵馬益設而敵人愈多。秦國的滅亡就在於它的措施對民眾過於強暴,它的刑罰太嚴太重了。”
成吉思汗說:“您說的這些事我沒有聽到過。神仙可以直接說說我現在應該怎麼做嗎?”
丘處機笑了笑:“大汗以殺伐奪天下,然不可以殺伐治天下。以刑法除惡,以教化勸善。德與刑並用,恩與威並施,天下方能長治久安。”
成吉思汗琢磨著:“德與刑並用,恩與威並施。神仙是不是說我的刑和威用多了,德和恩用少了?”
丘處機微笑不答。成吉思汗說:“長胡子,請你把神仙的話記下來,用蒙漢兩種文字相對照,我要好好收藏,細細琢磨。”
耶律楚材點頭稱是。
丘處機說:“十年兵火,萬裏幹戈,如今仇敵已滅,天下已定,山野但願大汗早日回軍,與臣民共享太平。”
成吉思汗籲口氣說:“是啊,我征戰了一生正是為了子孫後代享個太平清靜。神仙,我們一起班師吧!”
1222年12月,成吉思汗的大軍撤回草原。蒙古汗國的第一次西征基本結束了。隻是,已經失掉聯係的北路軍者別和速不台,卻在這時進入了斡羅思境內。
1222年12月28日,成吉思汗在東歸途中。
冰天雪地,雲低風動。忽然一聲沉雷滾動,蒙古軍紛紛下馬跪下,向天祈禱。
車帳裏的成吉思汗欲走下帳車。丘處機問:“大汗意欲何為?”
成吉思汗說:“冬日裏打雷,一定是凶兆。我要查查是什麼人洗衣服晾曬,引起了長生天的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