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3)

一九九七年,一個炎熱而普通的夏季,一個看似平常的夜晚。

電風扇呼呼的轉,街邊店鋪裏懸掛著的電視機裏播的永遠是熱血沸騰的香港回歸專題,已經晚上十點,這條沿江路上還是塞滿了出來納涼的人們。

去年剛剛翻修了一遍的江堤兩岸擺滿了燒烤攤。在這種熱的要人命的夏天夜裏,吃點燒烤,喝點冰啤,看看電視劃劃拳,普通人自有屬於普通人的愜意。

下了晚自習,走在這條回家必經的沿江路上,正路過一家燒烤攤的丁偉,身前突然多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

眼見這黑影就要砸到自己身上,丁偉隻來得及露出一個驚愕的表情,緊接著耳邊就刮過了一股狂風。他眼睜睜的看著那個黑影從自己麵前被一隻伸出的拳頭砸飛到路那頭,目瞪口呆,一時間忘了該幹什麼。

昏暗的明黃色燈光從旁邊的燒烤攤中照過來,丁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著了魔,做的第一個動作竟不是轉身就跑,而是扭頭向突然出現在身旁的那個男人臉上看過去。

那張臉逆著光讓丁偉看不真切,他呆呆的看著,直到對方也扭頭向他看過來。兩雙眼睛一對上,丁偉覺得自己心髒突然一緊。他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但隻有一種感覺是不會錯的,恐懼,要命的恐懼。

他錯了,他不該在關鍵時刻發神經,他他媽的剛才為什麼不跑啊?

心裏在瘋狂嚎叫,這年才剛滿16歲的丁偉卻始終沒有挪開自己與那個男人對視的目光。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著魔了,他在心裏給自己的行為找著理由——動物世界裏不是說了,如果遇到什麼野獸,千萬不能露出膽怯,要直視著它。你一露怯,它就會立刻撲上來把你咬死。

丁偉不知道自己眼神中有沒有露怯,他隻看見那個男人對著他的腦袋抬起了手。 “眼神不錯。”

男人伸手用絕不溫柔的力道擰了把他的臉,說話間微微偏頭,讓丁偉得以看清了那張臉。一看清那張臉,丁偉突然就不害怕了。

人總是對猙獰而醜惡的事物感到畏懼,但當事物的外表並不那麼可怕的時候,他們往往會忽略其內裏的本質而做出錯誤的判斷。猛虎也被稱為大貓,就是因為它們在不吃人的時候,跟懶散的大貓咪一樣惹人憐愛。

不知不覺間,在這邊上已經圍滿了人。喜歡看熱鬧是人類的天性,這玩意一般不以人的主觀意識為轉移。有人在掏電話報警,有人在看著躺在路那頭那具形狀淒慘的屍體尖叫。丁偉什麼都沒做,他隻是看著男人收回手,在自己的目光中鑽進路邊停著的一輛沒牌照的黑車裏,呼嘯而去。

然後當天夜裏,他就被帶回了公安局。在丁偉平凡的十六年人生中,終於有了一點不同尋常的經曆。他被詢問了一整夜那個男人的長相,然而無論如何,他都沒法說出個確切的一二三來。一直掛在他嘴邊的兩個字就是—— 老虎。

老虎一樣的眼睛,老虎一樣的臉。丁偉的印象中隻有這些,什麼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的形狀特征細節,他通通都想不起來。最後那個負責拚素描的警察氣樂了,他從電腦庫裏調出來一張老虎的圖片,指著上麵那顆碩大的虎頭對丁偉說,你有見過長成這樣的人嗎? 丁偉沒見過。

第二天上午丁偉的母親打電話給他的班主任請了假,說自己兒子因為重感冒發燒沒法去上課。其實丁偉既沒感冒也沒發燒,隻是當他的父母把他從警察局接回來的時候,他那張臉上的表情實在蒼白的可怕。

丁父丁母認為他是受了驚嚇,所以小心翼翼的給他做好吃的溫柔說話,害怕把兒子給刺激出什麼大問題。然而臉色異常蒼白的丁偉,滿心叫囂的卻不是恐懼和後怕,而是難以抑製的亢奮。

他滿腦子都是那張臉,那張老虎一樣的臉。

丁偉生在一個再普通沒有的中國家庭裏,母親是教師,父親是工人。長相不算歪瓜裂棗但也最多隻能說清秀,學習成績一般,不擅長跟女孩子說話,基本上不違反課堂紀律,不會抽煙,他甚至連酒都沒怎麼喝過。

他的青春一點都不張揚,一點都不熱鬧。

他喜歡看武俠小說,看著那些大俠瀟灑闖蕩江湖,殺人喝酒,結交肝膽相照的兄弟,揮劍救出自己喜歡的女人。他也經常在課堂上睜著眼睛發呆幻想,幻想自己現在所處的就是那個無拘無束的江湖。

熱血沸騰,卻隻能徒勞的任其漸漸冷卻。

隻能幻想,隻有幻想。在他這個年紀,不知道有多少少年正與他發著相同的幻想,一天天長大。然後在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會幻想。

丁偉趁著父母去上班的時候,出了一趟門。他去附近的小賣部買了一包黃公主,然後找了條僻靜巷子,取出一根放到了嘴裏。

很嗆人,很難受。逼著自己把那口煙咽下去的丁偉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扶著旁邊的牆壁,咬了咬牙又吸了一口煙。 開始暈了。

腦袋開始發暈,丁偉順著牆根坐下去,眼神迷離的看向頭頂湛藍的天穹。他手指間夾著那根隻抽了兩口的黃公主,口中呢喃有詞。 “江湖,我來了。”

當天下午,當丁偉的父母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時,卻赫然發現自己的兒子不見了。留在丁偉臥室書桌上的,隻有一封簡短的辭別信。

【爸,媽,我走了。有件事如果不去做,我會後悔一輩子。不用擔心我的安全,我已經長大了,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你們要保重身體,將來事成之後,我一定會回來看望你們。 ——丁偉】

“混賬!”丁父扔掉信一腳踹翻麵前的書桌,氣的全身都在顫抖。丁母臉色蒼白,突然就那麼捂著頭倒了下去。

而此刻的丁偉,已經背著包乘上了去鄰省的火車。他不敢在近處呆,因為害怕被父母找到。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出來闖蕩,他絕對不想灰溜溜的再讓父母給找回去。

他要找到那個男人,那個老虎一樣的男人。

這是他給自己找到的理由,一個不再平凡普通的活下去,不再隻能幻想的活下去的理由。這個世上有無數與他一樣幻想著平凡著的少年們,然而他們得不到一個足夠支撐他們破壞現有一切的理由,雖然無比渴望著去外麵的世界自由自在的闖蕩,卻因為自己的膽怯和家裏的阻攔而隻能空想。

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長大,就會為了自己少年時幼稚可笑的想法感到羞澀。

沒有錢,沒有經驗,沒有認識的人,想要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獨自存活,對於一個還未成年的少年來說,會吃到的苦頭足以讓他們心中那些夢想破滅,讓他們選擇回到父母的庇護之下。

丁偉走的時候身上帶的錢隻夠買一張火車票,他很快就真正麵對了這個現實而殘酷的世界。沒有父母的庇護,沒有可以安睡的家,沒有不要錢的食物。

他想去餐館找個服務員的工作,在他的概念中這並不會太困難。然而他幾乎把這座小城中見過的餐館茶樓都找遍了,卻沒有一個地方肯要他一個連身份證都沒有的未成年人。故事中那些好心人仿佛不存在,也沒有莫測高深看出他將來不凡肯收留他的黑心老板娘。

他想去工地拉磚,可長的弱,力氣又小,那個看他可憐讓他試試看的包工頭當天中午就告訴他不要來了。

少年開始絕望。但從始至終,他從未想過回家。

他與那些有著相同幻想的少年們不同,那個男人的出現讓他腦子裏那些幻想都有了真實的依據。他回想著那天晚上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再真實沒有的意識到——

【人,也是能那樣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