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1.手拉旅行箱(2 / 3)

今年是猴年,我的本命年。小吋候死叼著媽的奶頭不放,媽親昵地拍打著說“多大的娃了還戀奶”的絮絮叨叨,好像就在昨日,怎麼一轉眼六十歲了!

老了。步入老年,多麼可怕!

人活多少是個夠?但人都願長生不老,多活一天是一天。幾年前回陝西老家,七婆病重,逢人便說:“死了算了,就是丟心不下這個世事。”瞿秋白36歲;李大釗38歲;偉大如列寧,54歲;德劭如魯迅,56歲;國父孫文,59歲。舜曷人耶,禹曷人耶。餘曷人耶,卻苟活於今?

活著就得盡忠盡孝。

我還有父親在堂,八十六歲,不敢言老。給父親寫信時?我極盡兒態,強顏歡笑,作天真狀,年近九旬,耄耋之年,孑然一身,自炊獨處,我心不安。感謝公家。終於住進寬敞的居室,遂敬請老父北上頤養天年。父親怎麼也不肯,故土難移?我接二連三馳書催行,恨不得趴下涕泣跪請。信曰:“望求老父,北上團聚在父,以盡堂前訓子之責;在兒,以盡老萊於膝下娛親之孝。天倫樂事,時不我待,胡不歸!”

年初,我回家鄉將老父接到京城,晨昏問安。朝夕陪伴,大自推輪椅拔牙鑲牙,小至接電源播放秦腔、說話解悶。照例的一日三餐,買菜做飯,洗衣洗腳,掃地擦桌子。提壺倒垃圾,全方位的侍奉,多層麵的保健,盡心盡力,無所不幹,集女兒、保姆、大少爺、小跑腿的職能於一身。我也吃驚這麼多的角色我竟然扮得如此出眾。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可參加可不參加的社會活動一概婉拒,自己幾十年來形成的一套生活習慣該衝破的就得衝破。我自己吃飯簡單,隻要麵食辣子就行,但給父親的飯食必須淸淡多樣;我自己不愛洗洗涮涮,但每天晚10時必須把燒好的溫度合適的燙腳水恭恭敬敬地端給電視機前的父親;我即使再忙、再累,也要在父親燙完腳後立即將水端走倒掉,必須等電視機屏幕出現“再見”二字時將機關掉。父親白內障手術前,一隻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另隻眼睛視力僅有0.02,但是他喜歡讀書看報,術後尤甚。真不敢相信他一手捧書、一手執放大鏡將32萬字的長篇小說《雍正皇。帝》幾天之內讀完了。他還在他的小屋裏時不時地寫點什麼。一天,我收拾他的房間,一個標題映入眼簾:《談戲迷》。父親的起居飲食極有規則,休息、娛樂、學習搭配得當,吃飯不過量,處事不過頭,不偏不倚,中庸之道,不惹事生非,也不開風氣之先,心裏不擱寧,遇事順乎自然,我行我素,易地亦然,雷打不動。這也許就是他的長壽秘訣。

我卻差遠了。父親來後,我的生活全打亂了,又當孩子又當保姆,是六十歲的兒子和保姆老頭。我樂意,但不能完全異化本我,所以,父親讀書看報時,我感到自己遠不到倚老賣老的時候。

8月14日,年屆花甲,幾日前,兒子和女兒要給我做壽,說“六十大壽不可不過”。我不客氣地訓了他們一通:“我什麼時候過過生日!”電話的對方頗感不解和委屈。翌日,兒女又來電話,質問道:“你說過,活到六十大宴賓客,自己許下的願竟然忘了?”

孩於們說的一點不錯,有這麼回事。1979年7月,在協和醫院,我的胃部惡瘤手術。原計劃胃全切除,將食道和小腸連結,每頓隻能吃一兩飯,進食後有痛感,飯後平臥,手術有危險。但情況比預計的要好,手術保留我35的胃。主治大夫的手術刀非常高明,不知怎樣感謝他們才好。正是這35的胃支撐這羸弱之軀掙紮奮鬥了十三年,整整一個“延安時期”,比“八年抗戰”還長。這十三年期間(一個我的小人生)生活內容駁雜,悲喜交加,富有戲劇性,說好聽點,如白居易詩雲:婆娑綠陰樹,斑駁青苔地生命力頑強,艱難卻有意味。我燒香念佛也不敢想入非非。邁過人生有幸黍列老者的六十大關。術後,臥於病榻。醫生鼓勵我要有駕馭生命的勇氣,我說:那就爭取活到六十歲廣醫生說:“不成問題。”聞之大悅,我保證地說:“活到六十,1992年。我請客,大擺宴席,首先恭請諸位醫生大人!”

我還是拒絕做生日,百感交集,往事如煙。人生苦短。哪有這般情緒!何況老父在堂。孩子們再沒有說什麼。

生日那天,冷冷清清,照例的粗茶淡飯,正常的涮鍋洗碗。天氣仍然很熱。上午到醫院做了腸胃鋇餐造影。醫生問:“家屬怎麼不陪同?”我說:“我誰也沒有告訴,今天我生日。”醫生莫名其妙。

不久,兒子送來一隻白貓,說是專為我和爺爺弄來的。他說沒有過生日,很過意不過去,這隻貓權當生日禮物,沒事時逗逗玩玩,解解悶,“不然,你和爺爺太寂寞。”爺爺沒說什麼。他一向寡言。我說:“那就留下吧。”接著,兒子把養貓須知——詳述,要我照辦,有不明白的給他打電話。

一隻雪白的小貓,跳跳蹦蹦,給室內平添了生氣。但是,當著兒子的麵不好直說,我和老人都不喜歡貓,特別是貓的那副媚態。貓不如狗,狗比貓義氣,我和父親不約而同地道出四十多年前秦腔的一個劇目的名字——《義犬救主>。貓不行,有奶便是娘。狗則不然,“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