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1.手拉旅行箱(1 / 3)

這種事情要是發生在從前,譬如革命大家庭的50年代初,人情上似乎要單純得多。那時,耍筆杆子的,彼此以同誌相稱,“定一同誌”、“周揚同誌”,盡量避免什麼“長”什麼“長”的,讓人聽來親切自然,幹個粗活什麼的,你搶我奪,哪像此刻我麵對一隻手拉旅行箱這樣作難。

1的6年進京,我到一家編輯部上班,一天有事請假,留了一張假條。枱頭上寫“楊組長”如何如何。第二天上班,“楊組長”一臉的不高興,找我談話,批評我說,革命隊伍裏不興叫“氏”,何況我們這裏是群眾團體,然後指示說:“我比你大,以後叫我老楊好了最好直呼其名。”我答應了他的要求,老楊高興地點7點頭,扶了扶眼鏡,表示滿意。找何嚐不知道革命隊伍裏以“同誌”相稱的崇髙和平等,又何況我是調幹生。上大學前就吃住在“自己的隊伍”裏,什麼不知道?可是,到了北京新學一位後怕萬一失禮得罪上級,私心作祟,所以叫了一個“長”字,不料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但是,此刻?20世紀90年代,我不得不把我原先的下級現在的上級恭恭敬敬地稱作“司長”,盡管他是剛剛提拔的一位排名最後的副司長,“司長”沒有架子,對我更是謙恭有加,對話的口氣親切而不生分,有時(特別是在沒有第三者在場時)甚至輕輕在我背上捅一家夥罵聲“媽的”什麼的,我也敢於在沒有他的下級在場時回他一聲“怎麼著,撐的?”可是。你不能直呼其名,就是和他不分上下大小尊卑耍耍打打鬧鬧的時候。也不能叫他的名字或者稱他“某某同誌”,這個,他很在意,對我也不例外。

叫他“司長”,我已經習以為常,他和我都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好意思。今天的事可不像叫司長那麼順當。看情況吧,大不了多彎一回腰。反正咱這會兒是賈桂——站慣了。

機場大廳裏人聲喧鬧。我和司長站在大廳正中。等候秘書小蒯辦理登機手續。一隻不大不小的手拉旅行箱擱置在司長和我的當間。箱子是小蒯從車上卸下來拉進機場大廳暫時交我看管的。叮囑我務必留神看守,箱裏有東西。說完,轉身走了……是不是進入甬道時這隻箱子得由我給司長拉著?

沉默。倆人戳這兒幹等著,別扭。沒話找話,挑他愛聽的說,等小蒯同來,箱子還是秘書拉著得體。

“司長。肩周炎最近可見好?我前兒天在?正乙祠戲樓開會。會上贈送了一包禮品,其中有一神藥叫肩痛絕的,專治肩周炎,說是一搽見效靈驗極了,誰願當場試驗誰立馬止痛。絕不超過一刻鍾。回來後,我把藥親自送到部裏。你收到了是吧?不妨試試……”不等我把話說完,司長接上話茬:

“知道知道,那天經理來過,他保證在盡短的時間內叫我胳膊活動自如。”

司長對這個話題好像不感興趣,沒有繼續對話的意思,昂首望天,許在為此次親赴的盛會的祝詞打腹稿。倏忽間,司長衝我問道:“正乙祠戲樓我去過,那副對聯有意思。怎麼說來著?”瞬即搖頭晃腦玩深沉,有滋有味長吟道:“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

司長識文斷字、博聞強記,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記性真好。您!”

司長不露聲色。又是沉默。

秘書沒有回來,箱子安全地站立在四隻腳下。

司長似乎想說點什麼。冷場不好。

“司長。神經性頭痛近來怎麼樣?日無睱晷,焚膏繼夜,天天熬到三更雞叫,那哪兒成!”

“這號病最討厭。蒯秘書說五台山一個老尼有辦法。”

“該不是慧穎尼姑吧?”

“管她叫什麼名字。”

前不久,我家來了兩個尼姑,進得門來,如入無人之境。我不在家,孩子媽熱情接待。兩個尼姑說,我隔著大門就識得你家有難,故而闖人,善哉,善哉!然後凝神屏息,死死盯住孩子媽那張極易害羞的臉蛋不放,察顏觀色,不舍良久,驚呼:“哎呀不好!你家有災,禍在眼前。孩子媽聞言,如天塌地陷一般,慌了神,連說神仙下凡,快快救我!兩個尼姑說,她們是五台山的,專為化緣修廟而來,話語間好像提到慧穎師傅來著,說捐錢可以消災彌難,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入耳動聽,頭頭是道。”

“你家真的?”

“孩子媽傻,照實說了。”

“哩,有這等事?”司長來了精氣神。

蒯秘書辦完手續回來,催我們趕快驗關入港,正在興頭上的話題中斷了。

我忽然記起腳下那隻手拉的旅行箱,一不留神,不等我和秘書伸手,司長一把抓住箱繩把箱子拉走了,邊拉著箱子邊衝著我說:“機上聊,機上繼續聊……”

真的登機以後,司長的雙眼合上了。他夜裏睡得忒晚,要不然,就是打腹稿。下午三時整,大會開幕式,地市要員,方方麵麵。群賢畢至,時間已經很緊很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