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原保存最為完好的戲樓上落座。陣陣滾雷將我卷入震撼山嶽的雄大之中。“河洛一絕”的大型表演金鳴鼓舞,氣壯山河,如炸雷,如決堤,排山倒海,天崩地裂,當此時也,誰還坐得住呀!我們還是呆呆地坐著。接下來,獅子舞,群獅戲耍,雙獅戲繡球,春秋刀三落頭,大吞叉,拆八橋,雲裏磨,倒掛金鍾,四獅稱雄上老杆,長予刺獅喉,梢節棍怒打雄獅,馬刀劈獅翻筋鬥,龍騰虎躍,天翻地覆,全身無處不動,眼睛嘴巴傳神,一把椅子極盡驚險之能事,怎一個“中”字了得!我旁邊的作家李準流淚了,他語意傷感地告訴我說:“這才是中原文化!眼淚,忍不住啊!”接著又說,“我的創作,學的就是這個!”不一會兒,曲劇《石憨認父》(劇名待核)開演,曲調柔中有剛,始知幼年在陝西聽曲劇以為它遠比梆子婉轉之大謬不然。曲劇和不失婉轉的豫劇一樣,都是剛中有柔、柔中有剛的河南性格。小兩口極盡內宅殷勤撫慰,道盡家常幽默風趣。女婿雖憨,憨得可愛。媳婦催他看燈,他已經走到門口,突然不想去了,說:“我離不開老婆你呀!”他去了,結果,把一個快要凍餓而死的孤老頭子背回家。他執意要認老頭為父,妻子不肯。憨子說:“他老人家怪可憐的,兒子不孝,大家都不管他,他還不是等死!”妻子再沒有堅持,笑了,直罵他憨。他接著說道:“咱家要啥有啥,啥都有,就是沒有一個爹!”聽到此處,我心猛一抽搐。戲畢,李準緊拉演員雙手,說:“勝過電影!多年沒看戲了……勝過電影!”
本意來洛陽看牡丹,來洛陽的人誰不急著看牡丹?圍觀的人多了,牡丹花犯矯情。相比之下,洛陽人喜歡看明星,明星為了自我推銷和推銷自己的產品,不料同當地的牡丹較上勁、打擂台;雖則不比牡丹大方,造作之態卻略勝於仙子。年年歲歲花自開,歲歲年年花不同,今年賞花會上,牡丹是明星,明星是牡丹,都是豔麗的花朵,都具華貴的品格。看花人各有所好,他們要看他們心中的牡丹;隻要目睹自己心上的牡丹,就算是走了紅運,不虛此行。我輩不才,無此“豔”福,倒也罷了。沒有看上花,後來又無心看花,卻被一陣鼙鼓所捶擊,所驚醒,所激活,“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心理上達到平衡,收獲還是大大的。
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行行出狀元,個個爭奇鬥豔,不要看不慣。當主人們讓我寫字留念時,我仍然吹捧牡丹,假托牡丹以取譬。“新生集團”同文化聯姻,我題他們是“脫俗牡丹”。訪問“洛玻集團”,他們發明的“浮法玻璃”大開財源,我稱頌其為“透明牡丹”,從此,“洛陽鏡貴”。我將女子書畫院院長艾嫻戲命名“艾牡丹”,希望她畫的牡丹“豔而不俗,美而不媚,嬌而不妖”。牡丹名氣大,惹不起,好話多說,但是,我所喜愛的,還是自己心中的牡丹,盡管我無心看牡丹,覺得牡丹似乎多嬌少骨。許是我骨頭太多、骨瘦如柴、骨質增生,武大郎開店,缺少大度和包容。
上了火車,爬上上鋪,縈繞耳邊的還是憨子的話:“咱家要啥有啥,啥都有,就是沒有一個爹!”接著,五雷轟頂,石破天驚,震耳欲聾的鼓浪滾滾而來。
1995年4月20日古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