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9.斯人獨憔悴(3 / 3)

三年過去了,寒冬臘月,哈氣成霜,千裏冰封,豔楓,你在哪兒?

三年過去了,同樣出在你的家鄉的《天網》和《法撼汾西》早已出版,而且震撼“江南”和“神州”,你可曾知曉?

在我心目中,豔楓是個怪人,一方麵,對哭告無門、正義無處伸張嫉惡如仇,鍥而不舍,不顧身家性命,不惜流浪街頭,不憚於褪去女兒妝,而將女人特有的耐力注於比男人還要男人的體魄之中;另方麵,卻浸淫於文藝審美的“高峰體驗”之中,心醉、神迷、狂喜、銷魂,甚至發瘋,不惜以生命作為代價。豔楓視正義如生命,視文學如宗教。在豔楓的身上,恨和愛、生和死、喜和憂、絕望和希望、聰明和狡猾、清醒和癡傻多麼地不協調,同時,又多麼難舍難分地纏繞在一起啊!

豔楓賴以支撐的兩根支柱,一是伸冤告狀,一是小說創作。伸冤告狀之苦和小說創作之樂構成痛苦與歡樂與生俱來的生存內涵。伸張正義的動機激活了寫作,寫作為奮鬥營造富有感情色彩的“理想國”,前者是現實,後者是理想;前者是森嚴,後者是灑脫;前者是法,後者是情;前者是血,後者是愛;前者是煎熬,後者是慰藉;前者是控訴,後者是報複;前者是骨肉的煉獄,後者是靈魂的搖籃;前者為後者帶來憂憤,後者為前者注入希望。前者、後者相互扶持,組成她的生命的全部。然而,豔楓錯了。英國人斯諾在《兩種文化》一書中說,由於缺乏了解或互相厭惡,文學家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印象,認為科學家抱有一種淺薄的樂觀主義,沒有意識到人的外境;科學家則認為,文學知識分子都缺乏遠見,特別不關心自己的同胞,深層意義上的反知識,熱衷於把藝術和思想局限在存在的瞬間。可憐的豔楓,太認真、太天真、太死心眼,她根本不明白兩根支柱相互抵牾、相互排斥、相互打鬥、陰陽相克會攪鬧得她的靈魂不得安寧。她企圖在真誠的自我世界裏通過自由想象的文學主宰生活,不意卻在對頭和石頭的麵前被生活所主宰;她以為愛神文學會給她自由,給她理想,給她溫暖,使她境界超脫,行為莊正,舉止高雅,不料,文學也是現實,心造的石頭碰不過實實在在的雞蛋,文學變成魔鬼,小說變成桎梏,進得去,出不來,受折磨,自虐自戕,最後,像懷疑我們一樣懷疑文學,自由成為不自由,報複的文學成為文學的報複,吃掉她、毀掉她的,很可能就是她心愛和崇拜的文學圖騰。

豔楓的失敗是注定了的。

豔楓,你是冤誣、冤抑還是無理取鬧,歇斯底裏大發作?你是不是個瘋於?不然,你的作品為什麼風雲詭譎、時空顛倒、揮灑自如、倜儻不群,包蘊著灼人的憤懣與深層的積鬱?在這個怪人或者瘋子麵前,我想起維吾爾詩人納瓦依的話:“憂鬱是歌曲的靈魂”。想起杜斯妥也夫斯基常常“像苦役犯一樣在寫作。”我也想起柳亞子的話:“我疑心曼殊確是有些神經病,好在神經病是天才的表現,這話已經成為亙古的名言呢!”

三過去了,寒冬降臨,辛苦了一年的人們一家人圍在暖烘烘的爐火旁商量過年的事,可是豔楓,這個家被封了、四方流落的可憐人,那顆墨水洇成的小桃子,那顆被無數次傷害的心和滿臉堆笑、滿不在乎、明明不可為卻死心眼而為之的棍棒加於頂而色不變的、一條道兒走到黑自我作踐、無所謂的死硬派的行為作派,今安在哉?

豔楓,為什麼不去冷靜地審視和自省呢?為什麼學不會那怕無奈的自艾自怨自嘲自諷呢?為什麼那麼死心眼兒?理解才能包容,包容才能理解,你為什麼不能理解一切、包容一切?她迷信鬥爭哲學。鬥爭哲學曆久不衰,可是,豔楓的悲劇早已注定。

每每念及豔楓,我的鼻子一酸,悲從中來。

每每念及豔楓,我就想起一個人來——古希臘神話裏終生苦役的弗緒西斯。

豔楓,苦命的人兒,三年過去了,你,是不是已經回歸為女人?是不是……還……活著?

1995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