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9.斯人獨憔悴(2 / 3)

坐定之後,豔楓千叮嚀萬囑咐,絕不能暴露她在這裏落腳的秘密。她的傷勢嚴重,被人打得很慘。為什麼被打?一言以蔽之:“看你還告狀?”

當天晚上,她沒有回來。第三天回來不大一會兒,又走了,非常神秘,我們什麼也不便詢問。

又來到家裏。她住在一家收費低廉到不能再低的澡堂子裏,吃飯主要靠自帶的幹糧,白天那個吝嗇的人陪她上醫院,一切不過應付而已。那人也很神秘,聲言經費緊張,所有的開支要維持在低到不能再低的水平,而且不時提醒豔楓注意,她這次的任務就是看看左眼有沒有被打瞎,能不能複明,其他一概不管,要是眼睛沒有打瞎,“回頭還要跟你這假小子算賬,放明白點!”

對豔楓來說,生死已經置之度外,她要利用這次上北京的機會告禦狀。她用一隻微弱的右眼跑中南海,闖國務院,一身臭汗味,滿嘴大蒜氣。據她自己說,她身上的氣味太大,信訪接待的人有點不耐煩。我說:“這身衣服無論如何你得洗換洗換!”她說:“可真是的!”老吳說:“一個女人家的,又是個文人,讓人笑話!”不由分說,硬逼著她把上衣立刻脫下,扔進盆裏,三下五除二,替她洗得幹幹淨淨,遺憾的是,墨水暈染的那隻小桃子,依然掛在左上口袋的下方。等吃完麵,給她揣上幾個大白饅頭後,那件不濕不幹的襯衣,又到了她的身上。她急忙要走,剛跨出門檻,又回頭,悄悄地告我說:“這地方不能暴露,記著!今天有人盯我的梢。記著,絕不能再和他們通消息了,我求求二位老師!”出得門去,木然而立,來個二回頭,重又跨進屋門,輕輕把門掩上,然後不好意思地說:“老師,我可是非常尊重你們,你們可不能再告訴他們!”說罷狡黠地一笑,輕輕地打開大門,伸出腦袋四下張望,無人,這才飄然而去,不待我說“眼睛不好,走路當心”,一眨眼,人不見了。

“是不是神經出了毛病?”我和老吳都這樣琢磨著。她說:“要麼是嚇怕了,疑神疑鬼。”我接著話茬,說:“要麼就是有人把她逼成神經病!”

看樣子,她這次進京同樣地不順利,信訪人員好像在敷衍她。遇著民告官、白費蠟的“老大難”問題,信訪人員束手無策,但也不能給一個似乎有冤無處伸的人以暗示、以刺激、潑冷水。而她呢,每回都以“哭秦庭”的韌勁和磨勁,抱著“這回可能有門”的希望期待著曙光和奇跡。“側隱之心,人皆有之”,所見所聞,讓我們對她不能不百般同情。我們明知她麵臨的是雪上加霜的更為沉重的打擊,可是,我們又能怎麼樣呢?

可她幹嗎行動詭秘、神經兮兮地?

一天夜晚,她來了。進門之後,什麼話也沒說,瞪大眼睛看人,吃力的睜大被打得紅腫的雙眼使勁地直盯著我。她瘦了,憔悴,眼睛顯得特別大。她猛回頭,一轉身,進到我的小屋,指著我的小桌,看我沒有什麼反應,自己伸手從桌上收走她來時交給我的幾部小說手稿,隨即塞進那個膩髒油亮的黑包,沒有像往常那樣非讓談意見不可而且想方設法要把你的意見掏空。豔楓今天反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上回我給當地作家寫的幾封信她送交了沒有?我正要開口問個究竟時,豔楓轉身要走。她乖覺如狐,渾濁寒冷的目光非常嚇人,臨走摔給我們這樣一句話:“讓你們不要給人說……”自己開門,撞門,飛走。

從此以後,豔楓沒有來,我和老吳都很著急。再等等看。一周一周過去,豔楓沒有來。她再也不來了,再也不會來了。

直到今天。三年後的今天,豔楓音訊全無。

她沒男人,沒子女,舉目無親,光棍一個,一人飽了全家不餓。但是,家被抄,門被封,有家歸不得,四處流浪。她反倒安慰我們說:“好在縣裏人同情我,說我是好人遇難,所以,不管去誰家,都能喝上一口熱湯熱飯。當然,現在的人也怕事。我還會看病,人們還有求我的地方。二位老師,餓不著,請放心!”她訂了好幾種雜誌,每種雜誌都變換不同的地址。再怎樣顛簸、浪跡天涯,每天都要練筆寫小說。她寫小說是一種自覺的審美活動,是審美,也是寄托和叫喊。她不管走到那裏,鋼筆、稿紙、墨水隨身帶。在她的黑包裏,的確,這些裝備一應俱全,係我親眼所見,那是她從包包裏給我掏醫院的診斷書時我親眼看見的寫作對於她,好像服用廣告上吹得神乎其神的靈丹秒藥似的——“有病治病,無病防病”。實在活不下去時,文學似乎會給她以安慰、以力量,以陪伴這“天問”式的走投無路的一縷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