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9.斯人獨憔悴(1 / 3)

那幾年,辦報刊,從一堆來稿中發現了豔楓。豔楓。學名的之鳳。和我同姓。她的一篇用現代手法寫的小中篇被我看中。幾經修改加工。終於發出。這篇小說敘說人肉買賣,讀來怪誕、有一個被打倒在地的階下閃。一夜之間變成公社皇帝;早就告別青春,卻獲得年青美貌老的愛情。有沒有使沒有愛情的婚姻變得美滿?有沒有使荒淫無恥、無惡不作而不受譴責?有沒有使陰謀詭計永遠不被識破?有,請進“超級市場”。罪惡的荒誕,嚇人的報複。豔楓,晉西北某果園裏。一個老資格的技工,小說創作的守望者、衛道士。

作品發表以後,豔楓給我寄來柿餅、杏幹,信中千恩可謝,說她一定要來北京拜謝諸位老師。但她特別提到我。回信務必落在她指定的一個親威家中。不久,她果真來了,我將她招待在我的辦公室內:

豔楓四十多歲,周身土氣,滿臉真誠,行為舉止,與農婦無異。她是女人卻穿上陳舊過時、邋遢不堪的中山裝,滿頭青絲亂草般地蓬鬆於頂上,隻有眉宇間尚不失農婦的健美和女性的清秀。眼睛很大,含有靈性。她足將行而趑趄,口將言而嗓嚅。她鍥而不舍,敢闖龍潭虎穴,卻無力掩飾在生疏環境下女性的羞澀。她恨不得把鬱積於胸的一切傾覆殆盡,但是河堤決口之後什麼都倒出來很難讓人理出頭緒,隻覺得心潮在起伏、怒濤在滾瀉。她受了苦,處境很壞,日子難過。她說,她是果園的創建者,但是,愛提意見,地方的各級領導沒人喜歡她。她是“刺兒頭”,“不識時務,不知好歹”。幾年來,她發現單位領導上下串通、蠅營狗苟、貪贓枉法和見不得人卻明火執仗的肮髒醜惡罄竹難書,眼看著一個好端端的果園江河日下。她看不下去,所以寫信告發,狀紙遞到省上,省上又轉到縣上,再轉到本單位。她遞狀紙時,特意注明,一定不要轉回本單位,轉本單位的後果就是加倍的打擊報複。根本沒人聽她的,照轉不誤,一轉一鞭痕,日子越難過。平時有人盯梢,行動也不自由。這次進京,她是偷偷跑出來的。

後來她又告訴我,情況還要嚴重。她說,她的小說登出後,編輯部寄來樣本,他們拆開看了,拿去不還,在裏麵尋找春秋筆法。“他們,疑神疑鬼,覺得作品裏的那些肮髒事全都影射他們,一氣之下,對我進行突擊大搜查,摔爛我的盆盆罐罐,搶走我所有的小說底稿,而且給我房門貼上封條,算是掃地出門。”

她在北京待了三天,早出晚歸,白天辦事,晚上說話,苦大仇深又滿不在乎。

她說:“慣了!打官司嘛,那麼容易?古代打官司還得冒死擊鼓呢,何況現在?”在她看來,天下老鴉一般黑,但她對於“上頭”還沒有失掉希望。她喃喃自語地,忽而“江南無日月,神州無青天”,忽而“江南無日月,神州有青天”……我沒在意,牢騷話嘛,她又是那樣的處境!不料,時隔不久,全國上演《楊乃武與小白菜》,家喻戶曉,一個滾釘板,一個改狀紙,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江南無日月,神州無青天”與“江南無日月,神州有青天”一字之差,天壤之別,給哭告無門的人一線希望。電視劇裏那位一字師的白胡子李老先生,後代打官司的人謝謝你了!

她白天找信訪、遞狀紙,忙得沒功夫好好喘口氣。總算把狀紙遞上去了。臨別時,我把事先寫好的幾封請求當地作家“能幫就幫她一幫”的信函親手交付她,又送給她幾期刊物和幾本稿紙,然後,像打架一樣,硬塞給她一些用費盤纏,她千恩萬謝,淚濕雙頰,驀地,像忽然記起什麼似的,從破舊的、又黑又髒的背包裏吃力的掏出一包柿餅,說,“這是幹糧,沒吃完,家裏還有,留給你老師嚐個鮮。”握別之時,豔楓的臉上方才現出女人本色的紅暈。

她的白裏泛黃的襯衣口袋插鋼筆的地方,墨水洇成銅錢大的一個小桃子,在襯衣的白裏泛黃的底色襯托下,變成這個人個性化的一個特殊的標號。

兩年之後,我離開報社。一日,轉來豔楓的信,說她的眼睛被打瞎了,打人者的單位同意陪她到北京看眼,讓我告訴她我當時的地址。一周之後,她按圖索驥,找到我的住所。一進門,就把老吳特意做的北方人饞得流口水的兩大碗幹麵打掃一光,又跑到廚房自己盛了一碗麵湯,一飲而盡,“原湯化原食”,北方人的美食習慣。

這回,她戴上了帽子,一頂和她的中山裝相配套的確良藍布帽子,意圖很明顯,為了擋住刺目的陽光,掩蓋散亂的頭發。這身打扮,男不男,女不女,倒像回到革命根據地,麵對著一位婦聯幹部,隻見她:眼睛發直,腦袋耷拉,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