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6.想念郭小川(2 / 2)

“怕什麼!”小川早聽煩了這樣的問話。

“我是5·16重點審查對象,你是走資派又是老革命……”這時他急了,問周明:“你認為你是5·16?”

不久,他離開大隊部。當然是因為思想反動而被請出。作家協會清查5·16的運動,到了後期,連最遲鈍的人都看出問題。郭小川比誰都要明白,然而,同樣是延安出來的,同樣是經曆過延安“搶救”運動。同樣受過紅衛兵衝擊的領導卻視而不見,還說什麼“敵情嚴重得很呀同誌們、5·16繼續在活動!”郭小川後來回京看病,活動頻繁,絕密地向難兄難弟們透露“四人幫快完了”的自以為有來頭的傳言,這時的小川,從未有過的激動。上邊又盯上他了,不管他牙周炎多麼痛苦,還是把他趕到文化部另一個五七幹校——河北靜海幹校——團泊窪。辦了六年多的湖北鹹寧文化部五七幹校宣布撤銷。極少數分不出去的人合並到靜海1975年。我又和小川在一起了。他的身體大不如前,牙痛加劇,離了安眠藥沒法活。他的居室……怎麼說呢?做飯爐子。空酒瓶子,鍋碗瓢盆,垃圾煤堆,報刊雜誌。床鋪上堆滿雜物,像一個懶人家的根本沒人歸整的破爛倉庫。客至無立錐之地。隻好拒之門外。一天。幾個女同誌趨前義務勞動。謂之曰“起圈”。這時的郭小川還是原來的郭小川,一個落魄的老革命和真正修煉到家的老詩人。山高皇帝遠,我們聊了許多,主要是政局和藝術,治學和做人。他正在醞釀一個比較長遠的寫作計劃,毫不悲觀和失望,堅信“兔子尾巴長不了!”同年秋天,我離開靜海後,他寫了《團泊窪的秋天》:

戰士自有戰士的性格:不怕汙蔑,不怕恫嚇;

一切的打擊,隻會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煥發。

真正的人不壓迫人也不受別人壓迫。

真正的人同受壓迫的人同命運。

真正的人生活在恐怖詭秘的時候卻跟不幸的小人物打成一片。

真正的人長著兩顆心:一顆流血,一顆燃燒。

真正的人生活在說假話的時候不指。不沉默不說假話而且說真話。

真正的人生活在“文死諫、武死戰”的時候不但勇敢地寫出而且危險地遞上。

真正的人在絕望的時候以衰弱之軀傳遞著生的信息。

一個人做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一個人說真話並不難,難的是文字獄滿視野而以公德良心犯上不設防不計較個人安危事無不可對人言整個文化革命過程中說真話不說假話。在資深的延安老幹部中,在作家協會我們周圍那時仍然受人尊敬的老同誌中,郭小川這樣的骨頭到底有幾根?就是在“文革”當時執政高層,像郭小川這樣還頂著共產黨員的光榮稱號還顧全中國共產黨無私麵孔者所剩究竟幾許?

節者。死生此者也真正的人留下的至高的禮物和至電的遺產是真正對人的尊重,即我黨之宗旨——“為人民服務”的真諦所在。

我想。郭小川的內心是極其痛苦的,但是他笑口常開、佛麵常笑,笑自己從前的可笑,笑現在有人的可笑。笑對於郭小川不但意味著清醒而且意味著堅韌。郭小川的笑是磁場也是希望,跟他在一起你不會想到自殺。

郭小川臉上常堆笑,嘴上老吊者煙卷,不承想他笑得大意,正是這手中煙在浮他一大白讓他最開心最需要他獻身收抬文壇殘局的時候送了他的命,火裏鳳凰騎鶴而去。

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化煙,煙氣騰空;

但願它像硝煙,火藥味很濃。很濃。

廿年過去,人們懷念他。一個人能教人始終懷念,這才是很難很難的啊!

1996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