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姐繡紅旗,死於共和國禮炮聲中;郭小川喜欲狂,死於一望中的長安路上。
郭小川死了,至今整整廿年。
郭小川當過縣長,下過南泥灣,一位英姿勃發的戰鬥詩人。五六十年代之交,任中國作家協會秘書長,是我們的領導。《望星空》挨批,《一個和八個》挨批,調《人民日報》當記者,之後,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從清醒到糊塗,從糊塗到清醒,又從清醒到糊塗到心如明鏡般的清醒,以致看出領導比群眾還糊塗大人物比小人物還糊塗,憂國憂民,熱心地傳播“小道消息”,恨不得把江青一夥咒死。
“文革”中,郭小川被揪回作家協會接受革命群眾批鬥,和我同在一個“牛棚”,大家麵壁而坐,或者學毛選認罪、候審、寫材料,或者準備隨時拉出去登場、亮相、表演。是他私下告訴我說,當我挨鬥之後被兩條彪形大漢押解回棚的時候,他看見我被揪得滿頭亂發,滿脖血印子,像是要押赴刑場,可見當時自己的尊容。不久,比我更沉重的無產階級的鐵拳就落在他的頭上。其實,他是很合作的,隻要以群眾的名義,叫他幹什麼他幹什麼,寫交代材料非常認真而且客觀。後來。他和我們一同下幹校,下地幹活。他不願落在人後,插秧飛快,全連第一。殘酷的、馬拉鬆的抓“5·16”的戰役,鬧得人人自危、個個緊張,神經兮兮地坐臥不寧,他勸我吃安定,“我給你!”我是從他那裏知道這種毒性較小的安眠藥的,當時隻有安定片藥房可以賣給你,但是,安定對他已經不起作用,強力安眠藥藥房又怕他自殺,所以他隻能大把大把地吃安定,午休也大把大把地吃。他對我說:“我才不自殺呢!可是他們不信。”牙周炎又鬧得他不得安生。但這一切都不妨礙他一天到晚樂嗬嗬地滿不在乎。他邋裏拉遢。大大咧咧,沒大沒小,沒心沒肺,沒心計、不設防,天真無邪像個小孩。隻要把他“放到群眾中”他就有說有笑,就找人聊天,打聽或傳播“小道消息”,指天劃地,參政議政之心不死,要麼下象棋,盡管罵他臭棋耍賴他也笑嘻嘻死不認賬死不認輸。如此這般,在上邊的眼裏他就成了更神秘更具破壞性更難對付的危險人物,休得讓他安生,一會兒說他對活著的林彪進行攻擊,一會又說他詩裏的武昌東湖的太陽是為從飛機上摔死的林彪翻案。他無私無畏卻備受折磨,自身難保卻行俠好義,打抱不平、愛管閑事,見誰受委屈(甚至看見女同誌挑重擔),他就憤憤然地說:“我找連部提意見!”或者保證說,“我給上頭寫材料,馬上就寫!”他自己“解放”無望,卻替別人張羅著聯係工作,豈知要打發出太一個五七幹校的人名不容易,那個部門敢要?他也不想想,事到如今他的一封推薦信到底有多大分量。
作家協會有兩個周明:大周明、小周明,我們三人同屬一案,都是“5·16”反革命分幹被審、被批、被打、被鬥,不亦樂乎,狼狽不堪,後來放出來聽候處置。打“516”,大敵當前,枯木朽株齊努力。郭小川被調到四大隊隊部使用,接觸過我們的材料。他分別暗示我們要實事求是,不能胡說八道,但是,軍宣隊厲害。屈打成招,誰頂得住?一次,他告訴我說:“這回淸查有問題,起碼是個擴大化!”可以想象,他在怎樣困難的情況下進行鬥爭。大周明最慘,險些兒被打死,打死也不承認。讓他老老實實交代問題,他的回答是:“一、我沒有參加過5·16;二、我要是參加5·16,那就是你們介紹的;三、怎麼處理都成。”就這麼三句話。後來,他把這三句話寫成好多張紙條,拷打一回交一張。要寫交代再交上一張,直到別人“供認”他,才落個“在鐵證麵前不得不低頭”的罪名,“寬大處理”,放在群眾中間勞動改造。就是他,郭小川也找來下棋,嘻笑怒罵不在乎。周明問:“你跟我下棋不害怕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