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深處23(2 / 2)

隨著小學升上初中,初中之後再讀高中,我的年齡一天一天地長大,而我回去的日子卻越來越少,上大學和參加工作後更是幾乎沒有去過外公家裏。從家人的閑談中知道外公外婆一直拿我小時的童言無忌在絮叨,甚至在絮叨中念出了一些遺憾,那是一種對我幼時照顧不周的遺憾。而我始終沒有在他們的絮叨中念出另外一種遺憾,一種很難見到我的遺憾。就在2004年,因為舅舅的住院,一大家子從四麵八方重新聚到一起。當我剛踏進病房,撲麵而來的就是一陣轟然大笑,熱鬧中小姨說:“隻被人喜歡指甲大的地方的人來了。”所有的目光便都射向我。

“現在的外公外婆喜歡你多大的地方了啊?”內中的也不知是誰在問。我赧然地低下了頭,餘光掃到了同樣有點赧然的外公。就在那一瞬間,我發現步入七十古稀的外公消褪了小時許多的嚴肅,眉宇間增多的卻是老人固有的落寞和孤獨,而那種落寞和孤獨似乎像曆久彌新的刻痕深深地映在我餘光所及之處。

因為成家了,而婆婆卻是過早失去丈夫的寡婦,我們每年春節陪婆婆過年就成了約定俗成的定律。經年盼不到外孫女和曾外孫的外公便認真地對他的長女我的媽媽說:“我有11個曾孫,其中最難見到的就是宇宇(我姐的兒子)和天天(我的小兒),什麼時候你讓他們拍張相片給我,我想他們的時候就看看相片。”當這句話輾轉傳到我的耳邊,那刻在我眼簾的外公的落寞和孤獨就更深了。

今年是外公滿80大壽的年份,早在去年他過79歲生日的時候他就說:“明年我生日那天要把13個孫子外孫、11個曾孫都叫回來,熱熱鬧鬧地過一個大團圓的生日。”於是,作為孫輩的我也在翹首盼著那一天的到來,並且決定到時一定帶小兒回去,讓外公看個夠,當然,最重要的是讓外公與小兒等11個曾孫合個影,免去他老是念叨不能見到曾孫的遺憾。

卻沒想到,一場冰雪阻隔的不僅是四通八達的阡陌交通,同時也阻隔了人間地下的生死相見。而離開親人的外公,尚沒有喝到80歲的祝壽酒,尚沒有看到兒孫團圓的熱鬧場麵……

安葬那天,陽光明媚地照著,凍結的冰塊早已融化。外公靜靜地躺在棗紅色的棺材裏,由村人一步一步地抬向高高的山坡。看著村人吆喝著一起使勁,我的淚水在沒有任何刺激的情況下不約而至,甚至一經流出就不可遏止地洶湧。

在淚水中,我看到了外公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我家做客的情景,咬不動硬東西的他小心翼翼地慊著他沒有吃過的小魚幹,那是我老公從外地旅遊帶回來的紀念品。外公一個勁地說好吃,卻又不敢多吃,老實本分的他在外孫女麵前也無法削減他的拘謹,而我特地要為他做一份容易進食的炒蛋的行為也被他蠻橫地製止。

在哭聲中,我聽到了外公善意嘲弄我卻又心存慰藉的話語,那是我參加工作第一年的春節,我因為不能回去給他們拜年,托舅舅帶了幾包諸如核桃粉、燕麥之類的衝飲品給外公外婆。在喝了那些飲品之後外公外婆笑著對我爸媽說:“三平(我的乳名)買了四包麵粉給我們吃,包裝不同但味道一樣,以後要她別買了,費錢不說,還讓人給騙了。”

當送葬隊伍來到外公安息的地方,狹長的方形墓穴旁是高高堆起的黃土,而一丈有餘的墓穴深深地嵌在地底,規則的長方體四壁是精心挖掘的印跡,一切都顯得那麼慎重乃至莊重。我的親人們依然在哭,但是頭上的白布被掀落在地。逝去的生命終於要回到他應該去的地方了,就像《紅樓夢》裏所說“從來處來,到來處去”。在泥土封住棺材的時候,我知道:原來生命是從母體開始的,最後回歸的也是母體,隻不過孕育他的是一個溫暖的懷抱,而接納他的卻是一個叫作“大地”的母親。

返回途中,我更知道:冰雪雖然融化了,但有些東西卻一直會維持凝固狀態,凍結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2008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