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的她最怕見病人了,尤其是病著的父親。等父親一好她又一如既往地膩著父親,仿佛父親從未生病過,而父親也從沒有因為她的走開責怪過她。以後再犯胃病時便是避開著她了,或要姐妹帶她出去玩,或讓她去外婆家住幾天。她是沒有奶奶的,父親十四歲就沒了爹娘,自己一個人隨部隊參軍,退伍後招工進廠。年少的她不知道父親的成長經曆了多少風雨,更無從體味父親那一顆愛到可以包容她任何缺點的心。
慢慢地她長大了,從一個膩父親的小女孩長成了任性的大姑娘。成了大姑娘的她,不再膩在父親懷裏了,就連父親回來偶爾想再抱抱她都已不可能了。因為初諳世事的她,已經懂得害羞並對男人有所回避和抗拒了,即便是自己的父親也毫無例外。父親看著她躲閃的樣子,也沒有說什麼,隻是嗬嗬地笑著:“咱家的豆芽菜也長成一朵白菜花了。”
隨著家裏經濟條件的好轉,父親當然不會再帶當時已經不是稀罕物的饅頭給她吃了。隻是在她每次從學校放假回來時,一再問她零用錢夠不夠,學校食堂飯菜好不好吃等。尤其是看到進入青春期的她還是像蘆柴棒一樣的瘦弱,便總是吩咐母親為她張羅一大桌她喜歡吃的飯菜,並不斷夾到她碗裏,返校時又叮囑母親為她準備一罐罐可以帶到學校去吃的臘菜。
是什麼時候自己就不再撲進父親懷裏也不再讓父親擁抱了呢?她記不清了。好像是上初中有了生理衛生課後她便沒有了一見父親就膩上去的衝動,再然後上大學有了自己的男朋友,被同齡異性擁抱過的她,心裏更多盛載的是戀愛的甜蜜,完全忽視了父親不能再擁抱她的失落。當她準備嫁為人婦時,心裏所想的也是那個可以承載她未來的男人,更加忽視了曾經用擁抱伴她一路走來的已經年邁的父親,父親那溫暖的帶有煙草味的擁抱愈發縹緲得不可捉摸而越來越遠了。
而她所回報給父親的便是在知道父親喜歡下象棋的時候,買了一副副大的小的木頭的石頭的象棋給父親,當退休在家的父親樂嗬嗬地接過她的各種象棋時,她以為自己已經盡到孝道並可以自我安慰了。卻沒想到父親的唯一愛好雖然是下棋,可他的四個女婿卻沒有一個人陪他下過棋,他們不是工作忙就是不曉得下。所以她買的那些象棋更多的時候是被母親收在抽屜裏,即便要下也隻是父親一個人坐在那裏左手對著右手下,棋逢對手的缺失始終沒有因為她的那些新買的象棋而減少或消退一點點,父親依然生活在虛擬的劍拔弩張的孤獨裏和左手跟右手的勝負之間。而她卻始終沒有想過要去學會下象棋,或在父親一個人對著棋盤喃喃自語時像小時候父親跟別人下棋時那樣膩在父親懷裏,讓父親一麵應付著別人的廝殺,一麵應付著她的搗亂。
卻就在她的日益忽視中,父親終於走向了衰老,走進了孤獨。雖然每次看見她回家依然會哈哈地笑,會樂嗬嗬地喊閨女,也會在鄰居來串門時把她買的那些棋子如數家珍地擺在麵前,笑前樂後之間卻多了一絲小心翼翼和老人特有的謹慎。兒時的親密無間和父女的嬉戲終於如父親不可逆轉的年齡般不再鮮活,即便在她要嫁作人婦的時候枯萎的記憶還是沒有開出父親想要的那朵花。
看著父親那與年輕時相比明顯縮小了許多的身子,她第一次伸出她那成年的已經不再瘦弱的手臂,環住父親同樣與年輕時相比已經縮小許多的脖子,哽咽地說:“爸爸,我永遠是你的豆芽菜。明年,我生一個大胖小子,讓他陪你下棋,讓你像抱著我一樣的抱著他長大,好嗎?”
2007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