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隨筆 第22章擁抱——獻給我的父親
她要結婚了，滿腦子裏都是新郎的身影和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她年邁的父母在忙著為她收拾嫁妝，溝橫壑縱的皺紋裏掩飾不住的欣喜，卻也藏不住欣喜下麵的無邊落寞和無盡孤獨。
她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裏，沒有看到父母忙碌背後一觸即發的傷感。她想早點休息，明天就要做新娘了，她不能因為熬夜而留下黑眼圈或水腫眼什麼的，她打著嗬欠準備換睡衣上床。
卻在這個時候，一個佝僂的身影擠進來了，嘴裏大口地喘著粗氣，是已經忙碌了一整天連中晚餐都沒有吃的父親。他的臉上泛著與老年人很不相稱的羞澀的紅暈，張了張嘴欲說卻不敢說的樣子，使了幾次勁最後終於囁嚅地吐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閨女，你明天就要出嫁了，讓爸爸最後擁抱你一次，可以嗎？從明天起，你就是你丈夫懷裏的小女人了。”
她聽了，赫然站起來，父親那含糊不清的話語卻如雷貫耳般在靜夜裏炸開。她呆呆地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和喘氣的嘴唇，腦子裏奔來湧去的新郎的身影一下子飛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段幼時被父親擁抱的記憶。
她家是半邊戶。父親遠在家鄉一百裏外的工廠上班，一個月難得在家住上幾天。她在家中排行老三，既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她家就四朵金花。因為四姐妹中她的長相最像父親，而她又在褓繈時遭遇過一次意外，父親便格外憐惜和寵愛她。每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抱在懷裏愛不釋手，而她的待遇自然便跟其他姐妹不一樣，多了父親那特別的親熱動作。父親總愛用他那硬硬的粗粗的胡須紮在她嫩嫩的小臉蛋上，看著她左右躲閃的小腦袋而哈哈大笑卻又樂此不疲，每次都要笑出淚水才把她放下來。
而她也格外的依戀父親。每次父親回來她便像牛皮糖一樣黏在父親身後，父親去幹農活她跟到田邊，父親去菜園摘菜她跟到土邊。而晚上睡覺一定要擠在父母中間，不讓母親親近到父親，並且一定要用小手臂鉤住父親的脖子才能安然入睡，否則大哭大鬧直至父親就範。而父親每次都未等到她哭鬧就早已把她放在大床中間，主動用她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脖子，把她小小的瘦瘦的身子摟在胳膊下，看著她甜蜜地進入夢鄉。
從小到大，她一直是瘦瘦的、小小的，怎麼也胖不起來。父親便總以為是家裏的飯菜沒營養而耽擱了她長身體，每次回來便會從廠食堂裏帶回一大袋又白又香的饅頭或包子。70年代的農村娃可是見也沒見過這麼奢侈的吃食，她的鄰居小孩每日吃的都是紅薯絲拌大米飯，那種飯裏大部分都是紅薯絲，難得見到幾粒白米飯。當她在鄰居小孩豔羨的目光中啃著大白饅頭時，卻不知道父親為了這些白饅頭要過幾天隻喝稀飯的日子（長大後母親才告訴她）。
到了放寒暑假的時候，父親便把她接到上班的工廠。每逢晚夜班廠裏發點心時，父親總是急急地從生產區趕到宿舍，把捂在懷裏的熱乎乎的點心掏出來，把已沉入夢鄉中的她叫醒，哄著她吃下去。小孩的睡意總是很濃也永遠睡不夠，每次被父親吵醒她總是很生氣，縮在床角落裏不肯起來。父親便百般逗哄萬般勸說，直至她心不甘情不願地爬起來，而父親便忙不迭地把點心遞上看著她全部吃完才舒口氣。她吃完後嘴巴上的油也是父親用紙揩掉的，揩完嘴巴的她倒頭就睡，沒有看到鍋爐工人的父親熏黑的臉上笑開的一朵花和他那經常食不裹腹的麵黃肌瘦。
父親因為長期的省吃儉用，就那樣的落下了胃痛的毛病。常常痛得用碗抵住胃部，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冒出，可父親從不在她麵前吭一聲，隻是不厭其煩地試著別人根本咽不下的各種偏方。為了治胃病，他甚至咽過雞屎。這個時候的她，卻一反常態地怕著父親，一向喜歡膩在父親懷裏的她卻用陌生的目光打量著麵前這個慘白著臉、顫抖著身子、流著汗喘著氣的男人。父親要她拿帕子幫他揩掉額上的汗，她卻縮著身子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