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泣著。
我聽見你爸問二叔:“這是誰家的小子?”二叔說:“這是我大哥的娃!”“噢!”你爸沉吟了一下。二叔說:“咋回事?……娃說他沒鏟西瓜秧……到底……”“不說了,不說了。既然是你大哥的娃,咱就啥也不說了。”
你爸他竟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轉過身,走了。
我呆呆地站著,渾身酸軟,隨即“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叫過去,問我到底是咋回事。我驚魂未定,抽泣著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詳細說了一遍。
我爸問:“你到底有沒有鏟人家的西瓜秧?說實話!”“沒有,我真的沒有。你們都不相信我……”我又大哭起來。
我恨你爸。我恨我爸。我恨所有的大人。他們都不相信我。
“娃沒鏟,你非要他說鏟了不成?”我媽生氣了。
“我是怕他跟那些二流子跑來跑去學壞了。”我爸說。
“保戶也真是的,娃沒鏟他的西瓜秧,他把娃攆了一個下午。明兒一早我見了他,要好好罵他一頓。”我媽說。
“行了,行了。七八棵瓜秧一眨眼就沒了,放在誰身上不生氣……”我爸瞥了我媽一眼,在布鞋底上磕著他的旱煙鍋。
後來我才知道,你爸和我爸以前關係很好。
咱兩家曾經一起組過生產隊,還在同一個互助小組裏,共用過一頭牛。
那件事過後,偶爾看見你爸,他總會對我似笑非笑的,好像我們之間一直保守著一個秘密。有時候,我從一群人旁邊走過,有人問,那是誰家的娃。如果正好你爸在,我就會聽見他說,這是講論叔的那個小子!
他隻說這麼一句,可我覺得他後麵還有些話,隻是心裏想著沒說出來。
後來,咱們一起上了初中,有一段時間,我曾想當麵和你爸談談。我又猶豫了。我想怎麼樣呢?我想向他證明我的清白嗎?我怎麼證明呢?他真的能相信嗎?我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很沮喪,我不能回答自己。
外出這麼多年,我不知遭受過多少誤解和委屈。你肯定也和我一樣。起初,我還忍不住想為自己申辯幾句。慢慢地,我有些厭倦了。
你說,人活在這世上,誰沒誤解過別人呢?也許,我們能做的,隻是盡量少地去誤解別人。你爸把那件事早忘了吧,我卻無法忘記,雖然已沒了怨恨。
前年回老家,我還看見你爸。說實話,看見他,我還是有些膽怯,會不由自主地避開,甚至連走上前去,給他發一根煙的勇氣也沒有……
我和增平從小就是同學,一直到初中畢業。這次,因為生意的關係,我來到他工作的這個南方城市。我第一次聽他說起這件事。我突然想起來,我們相處那麼多年,我經常去他家,他卻從沒踏進過我父母的家門……
增平最後說,他的眼前偶爾還會浮現出我爸那張臉。有時,還是在夢中。我爸看著他,似笑非笑的樣子。他會猛然驚醒,冒出一身冷汗。
聽他這麼說著,我也想起來了,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呀!
一臉皺巴巴的紅肉,是那種難以形容的嫩紅。下巴和右嘴角有一縷牽連著,左嘴角到鼻孔旁有一道突起。額頭也紅紅的,像剝掉了一層皮。那張臉呀,分明是一個蹩腳學徒勉強用抹子壓光後幹了的水泥地麵。
作為兒子,我似乎不該這麼殘忍地描述,但這是事實。
我想說的是,增平可能不知道,我爸去年夏天就去世了。而那張臉,是飼養室的一場大火,給他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留下的永遠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