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剛走到北邊第一個街道口,我就看到了同學關牛的媽媽。
“他叔,你這是把羊給哪兒牽?羊生病了?”
“他姨,羊沒病。我想把羊牽到終南去。輝子他三哥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我想把這羊送過去,讓娃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
“噢。羊奶好!隻是這……等你過了渭河都到啥時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實也快著呢。等過了渭河就快了!”
“那你進屋喝一口水再走。”
“不了,你忙。還是讓我慢慢走。”
父親邊往前走著,邊扭頭問:“關牛最近沒回來?”
“上星期回來了,打了個轉身又走了,說鄉上工作忙。輝子呢,娃年底回來不?”
“說不上來。看他到時候回來不回來。”
“主要是太遠了。兩口子帶上娃來回也不方便。再說了,過年外出打工的都要回來,車票難買,車上也擠。”
“確實是這樣。”
輝子這娃,原來說讓他上個師專,回來到附近的中學教個書就行了。沒想到他要到南方去。你擋他吧,咱這地方工資太低,這幾年還好,工資能按時發,那幾年連工資都發不下來,還得吃家裏的,花家裏的。
不擋他吧,讓村裏人說,咱把娃養了二十幾年,成人了,走了。我那時嘴上不說,心裏亂得慌。人說“養兒防老”呢,咱這一輩子幹了些啥。出去工作了,就落在外麵了,這一輩子就不可能再回來了。
像關牛這樣子多好,在鄉上工作,離家裏近,想啥時回來就回來。可反過來說,關牛他表哥在縣財政局,人家有幫襯呢,一畢業就進鄉裏當了文書。咱輝子要讓他留在身邊,想進個好一點學校,連關係也找不到。
人這一輩子,命運都是天主掌握的。該你遇上好的了,你想受難都不成;該你受罪了,你也享不上福。留在身邊,日子過得好,一家和氣倒罷了,日子過不動,整天吵吵鬧鬧,還活個啥滋味。
養娃幾十年,有孝心了,就是遠點,他也能使上;沒孝心了,就是待在你身邊,又能咋樣?村子裏一個兒子的多得很,和老人分開吃的也不少。
有人看著父親,好奇地問:“大叔,你這羊是從哪兒剛買的,還是要去哪兒賣?”
父親笑了:“我這不是買的,也不是去賣。這是我自己看的羊,我想把它送給終南的一個親戚去!”
父親走著,看到了南照村南邊那片蘋果林和獼猴桃林。
上次輝子回來說南方這些果子很貴,大都是從咱這邊運過去的。沒想到輝子在南方花大價錢吃咱老家的東西。這些在咱這兒才幾毛錢一斤,真是的!
哎,物離鄉貴,人離鄉賤!不知輝子這幾年在南方到底過得咋樣?來信來電話總說啥都好,真是啥都好著呢,還是報喜不報憂?這小子……
算了、算了,不想了,也想不清。人活在這世上就是這樣子,各人有各人的路哩!再說了,前路是個黑的,誰又能知道是個啥樣子呢。
太陽光漸漸烈了起來。
父親在路邊的水渠裏洗了把臉,摘下草帽扇了起來。
他剛一進韓坎村中間的大路,就碰見了麥歌姐。
我也一時有些尷尬。
麥歌姐一看見父親,忙打招呼。
“叔,你這是把羊給哪兒牽?羊生病了?”
“他大姐,羊沒病。我想把羊牽到終南去。輝子他三哥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我想把這羊送過去,讓娃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
“噢。羊奶好!隻是這……等你過了渭河都到啥時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實也快著呢。等過了渭河就快了!”
“那你進屋喝一口水再走。”
“不了,你忙。還是讓我慢慢走。”
哎,小的時候,就聽老人說“言多必有失!”輝子這娃,你幹嗎要給顯歌提茶葉的事。你少說幾句不就完了,你弄得人心裏不自在。
算了、算了,這主要還是怪我。我當初要是不說啥話就好了。
當時我也沒想這麼多。輝子問我,他讓麥歌女婿給我捎了兩罐子茶葉,他捎給我了沒有。我當時記不起來有這事,就說沒有捎過來。他說他要問問顯歌,說好的讓她姐夫捎回來的東西,怎麼能沒捎到。
我當時就想著不對。這一問就麻煩了,非問出是非來不可,弄得大家要難堪。不就是兩罐茶葉嘛。我和他媽不讓他問,他還說“誠信”什麼的。他媽說,一定不要再問了。他答應了,怎麼後來又問顯歌了。
結果弄得顯歌臉上掛不住,打電話問她姐麥歌,還打電話回來問我和她媽。你說這事情弄得,把我也搞糊塗了。我說我收到了,先前放在哪兒忘了,後來又在櫃子裏找衣裳時翻到了。顯歌又不信,問我到底有沒有收到。
人老了,遇事就糊塗了。按理說,麥歌女婿在輝子那裏打工,他不可能把兩罐茶葉捎回來了卻不給我。可是茶葉呢?是我放在哪裏忘了呢,還是有人來家裏,順手把它拿走了,怎麼就是找不到呢。
顯歌她娘上次來走親戚,還提起這事,我給她說我收到了,輝子當時問我的時候我忘了。聽說麥歌為這事還和她女婿吵起來了,你看這事弄的。我上次還專門上韓坎給人家麥歌兩口子賠禮呢。
自那以後大家見了麵,總覺得怪怪的。你看這事弄的。
終於,父親走上了渭河的沙梁。
沙梁西邊是一片片的玉米地,東邊還剩有兩個魚塘,東南靠沙梁的那幾個魚塘,有的已經被填掉了,有的正在被填埋著。
推土機“突突”地叫著。我看見那個正被填埋的魚塘,像一麵鏡子,被打碎了一塊,接著又被打碎了一塊。
羊,這會兒幸福極了,狠狠地啃著沙梁邊的青草。
父親放慢了腳步,看著遠處的魚塘,笑了!
有二十年了吧,那時輝子這小子還在南照初中讀書呢。
那天上午,左等右等不見這小子回來吃飯。後來問了同村的學生娃。有的說這小子和幾個同學放學後就朝南走了,可能是去魚塘耍水了。
那個慌呀。就在前段時間,有兩個鄰村的小學生去魚塘耍水,給淹死了。附近幾個村子傳得風風雨雨的。
這小子不要命了!
我借了鄰居的自行車,叫了他二爸,忙往河灘趕。等到了河灘,這小子和他的幾個同學也剛到魚塘邊,正脫著褲子,還沒有下水。
我一聲吼,輝子就呆了。他轉身一看,提起褲子撒腿就跑。等我趕回去時,路上碰到了輝子他媽。她小跑著,一路上哭哭啼啼的。
那天晌午,這小子連飯也不敢回家吃。
我想想,他也怕了,就沒追到學校去告訴他們班主任。
那天晚上,這小子跪在地上,頭頂了一個多小時板凳,又寫了保證,我這才饒了他。
父親自個兒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
時間過得快呀!一晃近二十年了。
沒想到,這小子如今也做了老師,上次電話裏還說評上了什麼市裏的“新秀”“骨幹”什麼的,也不知評那些能幹啥?
日頭不是很毒,但沙梁上還是熱了起來。
父親抬頭看看日頭,舉起羊繩,又抽了一下羊屁股,摘下草帽使勁朝臉上扇著風。
父親的腳下騰起了一陣陣塵土。
二十年前了吧,輝子他爹那時候火氣病正犯得厲害。天剛亮,我一打開門,就看見他蹲在門口,把我和輝子他媽嚇了一跳。
問他啥時候來的,他說他老早就來了;問他怎麼來的,他說他走來的;問他和誰來的,他說他一個人來的;問他家裏人知道不,他說家裏人不知道;問他啥時候開始走的,他說他半夜裏開始走的;問他順著哪條路走來的,他說他先從馬蓬村走到終南鎮上,再一直往西走到周至縣城,再向北過渭河上的八號大橋,順著渭河的沙梁往東一路走過來的。
這哪裏是半夜走的,這簡直是不停腳地整整走了一個晚上啊!大哥!
最後問他,你這麼急急忙忙趕過來,是有啥急事?
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想看看娃,我就想看看輝子。我想娃了,睡不著,我就起身過來了。
哎,大哥,你、你……
他得了火氣病,早就聽說晚上不睡覺,到處跑。沒想到因為想輝子,一個人跑過來了,家裏人起來不見他,還不急死了。
叫他坐,他不坐。帶他去看輝子。
輝子還睡著呢。他走到娃跟前,左看右看,一句話也不說。
叫他吃早飯,他說不吃。他說他不餓。
我隻好硬拉他坐下,他說東道西,一會兒問我這,一會兒問我那。
輝子他媽把飯做熟了,他吃了一碗飯,拿了一個饃,轉身就要走。攔也攔不住。問他去哪兒。他說回家,馬上就回家。
沒辦法,隻好送他回家。家裏人說不定已經在到處找了。
一晃二十多年了。不知他當時沿著這沙梁,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他神經都錯亂了,竟然還記著輝子。為父母的心啊……
夏忙時候,輝子他三哥過來,說他爹眼睛已經瞎了。大哥他比我還大一歲,不知這些年一天天怎麼熬過來的。
到了壩子頭上,父親坐下來,喘了一口氣,又裝上了一鍋老旱煙。
他把兩隻鞋輪換著脫了下來,抖了抖,我看見裏麵有塵土“刷刷”地落下來。他又看了看右腳鞋子上,那個大腳趾處已經戳穿的小洞。
在壩頭那個小木棚裏交了一塊錢後,父親和羊走在了那座簡易木橋上。
看著橋下那幾股黑黑的流水,父親歎了口氣。
不知怎麼的,渭河這幾年水怎麼這麼少,這麼臭。
聽說上遊建了好幾個攔水壩,兩岸的造紙廠更是多得數不清。難道真的是這樣?這世道咋了?好好的渭河咋弄成這個×樣了!
父親和羊緩步在橋上走著。
突然,父親看見了一截8號鐵絲,他撿了起來。
這麼長的一截鐵絲,誰丟的?
他把鐵絲擰了幾圈,彎成了一個環,順手把羊繩拴在了上麵,手套在環裏,再往前走。這木橋是附近的人家架的,雖說不那麼結實,過個人,過個架子車,還是蠻方便的。
下了橋,離南岸的二裏多路是一片幹沙灘。
沙地是鬆軟的,父親和羊緩緩地走著。
三十多年了!
那天的渭河水多大呀!那天我和輝子他媽去抱輝子。當時輝子剛過了百天。輝子他娘說好是百天過了來抱。我們急啊,剛到百天就去抱了。
那天的渭河水多大呀!清早來到河岸上就喊船工。船工如果不是看我們急著要過河,還不想撐船離岸呢。
傍晚回來時,日頭正落山,剛好趕上了最後一班船,還是那個瘦瘦高高的船工。如今渭河連船都用不上了。
一晃三十多年了。輝子他娘他爹也老了,我們兩口子也老了。哎,人就像那莊稼,一茬一茬的,黃了不割下麵的催著呢。
想想看,連朵兒都上小學了。輝子好像說是上小學一年級了。你看,孫女都當學生娃了,咱能不老嘛……
慢慢地,父親看見了南岸的那片楊樹林。
太陽也慢慢爬上了頭頂……
在遙遠的杭州灣南岸,我和母親通電話。
你三哥前段時間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你爸想把你給他買的那隻羊給你三哥送去,讓他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家裏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你三哥,他可是家裏的頂梁柱,他病倒了可咋辦呀!
羊,送過去了?咋送的?我沉默了一下,問。
你爸把咱家裏的筐筐綁在自行車的兩邊,想用車子送過去,可羊亂動,車子擺得不行。他隻好牽著羊過去了。剛剛走的……
他牽著羊過去?那要走到啥時候?等到過了渭河就晌午了。
可不?反正也不急,他慢慢走吧。趕天黑到了就行了……
站在杭州灣畔,我眼前一片模糊。
我看見了四千裏外,父親正在牽著羊朝南一直走著,朝渭河走去……
西崆峒—南照—韓坎—渭河,我看著父親過了渭河,看見父親牽著羊繼續朝前走著,富仁—黑河—終南—馬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