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輝子說,還有他的同學要他找工作的、借錢的、幫這忙幫那忙的。咱這娃麵情軟,吃軟不吃硬,一有人求,哪怕自己作難,都要幫人家。
每次回來就有人上門來,多得很。怪不得他說,現在都不敢回家了。
哎,在家有在家的苦處,出門有出門的難處。
能叫你找工作的,都是些關係對勁的。有的日子過得艱難,都想出去尋條活路。也難怪娃抹不開這麵情。
可工作也不那麼好找。輝子又沒當什麼官,隻是個一般教員。再說了,在那邊人地生疏,整天在學校裏忙碌著,又沒有什麼社會關係,找工作能不難?
聽輝子說,光是語言不通、生活不習慣就是個問題。
也是的。我前年去那邊過年,那裏人整天吃米飯,不吃玉米糝子,不吃饃,也很少吃麵。說話半句都聽不懂,想找個人說說閑話都不行。
輝子說他去了十年了,現在能聽懂當地人講話,卻還是一句都不會說。你整天待在學校裏,說的是普通話,和外麵的人不打交道,你怎麼能學會人家當地話呢。
再說了,你把人帶過去,得找工作,找了工作,你還得看著租房子,幫著買灶具、鋪蓋等等,一樣照顧不好都不行。
工作順利了,掙的錢多,大家都高興;工作不好了,掙的錢少,你還得另想辦法。理解你了,知道你也有難處;不理解你了,還要落下話柄,說你薄情寡義。
就這,有的事情,你還推不過去。
輝子上次打電話回來,說他的一個同學年紀輕輕的,得了腦出血,把準備蓋房的錢全花著看病了,想讓輝子幫他媳婦在那邊找個事做。
顯歌說這樣不方便。一個女人家,萬一在外麵出了什麼事,你怎麼收場。想想,顯歌說的也對。
輝子後來說,想給他同學寄點錢,讓他們自己在家裏做個什麼營生。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在半坡上英文哥的診所門前,我和父親看見有好幾個來看病的人。
英文的診所紅火呀!短短幾年,前後蓋起了樓房。
村裏的幾個診所,還是人家英文的病人多。
關鍵是人家醫術高,加上收費合理,待人和氣,看病的人咋能不多呢。你看,不僅村裏坡上坡下的人來看病,連坡下麵幾裏遠的其他村的人也來了。
看病的人從早到晚排隊呢。英文一天到晚連飯都顧不上吃。現在好了一點,兒媳婦翠蘭聽說是從衛校畢業的,這下可以給英文打個下手。
英文媳婦素花不知現在咋樣。一年多來,一直沒有見她進教堂,聽她揚言說以後不再進教堂了,說是天主虧待她。
人這一輩子,誰沒有個七災八難。遇了事,你自己不警醒,總還心生抱怨。你不想想,英文他媽活著的時候,你怎麼對待她的;你不想想,你和鄰裏是咋相處的;你不想想,英文和他弟兄幾個為啥不來往了。
那一年為了界牆,和鄰居碎狗吵鬧、吵鬧,吵到村上,鬧到鄉裏。前年為了修門前的水泥路,又和對門的紅娃吵。自家族裏的人,有什麼不可商量的,非要打得頭破血流,讓外人看笑話。
哎,你都給村裏人樹了啥榜樣。
你總抱怨天主不睜眼,看不見你,看不見你的虔誠,讓你遭了難。你也不想想,村裏人要不是看在英文是個好人的份兒上,誰還會和你打交道,你早臭了。
二小子沒了就沒了,你再難受也回不來了。你一定說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的。高速公路邊起了土的水坑那麼大,好幾個娃在一起耍水,出了這事,誰說得清。你說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的,誰敢給你做這個證?你說有人看見了,可你又具體說不清。
你說是元榜家娃把你娃叫去的,就算是叫去的,你娃不去不就完了。你自己就沒有一點責任,你人守在家裏,讓那麼小個娃一天到處亂跑。
你和人家要打官司。沒有人證、物證,這官司你能贏?就算你打贏了,又能咋樣?反正娃沒了,就是人家給你賠些錢,能把娃換回來?你拿著那些錢,心裏就舒坦了?
這不,官司打輸了。打輸了咱就好好過日子,讓事情過去,自己的路你還得繼續走。你還不行,還要上訴。連英文都說算了,你一定還要上訴,結果怎麼樣?你還不是又輸了。就這樣,你還不服,要繼續上訴。我看你把這官司打到什麼時候。
你到底想幹什麼?你這樣折騰,隻能弄得最後人人煩你,弄得雞飛狗跳牆,自己不得安寧,還要拐帶得親戚鄰裏不得安寧,你到底圖個啥呀。
你說你打官司不是為了錢,那你到底想幹啥?
咱退後一萬步,就算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了,就算你把官司打贏了,你想幹啥?你想讓元榜家娃給你娃抵命?
羊走到了坡底的十字路口。
父親停了下來,把羊繩在三虎飯館前那棵柿子樹上纏了幾圈。他喘了口氣,把煙嘴噙在嘴裏,劃著了火柴。
等他把羊繩取下來握在手裏,已圍上來了不少人。他們說著閑話,看看父親,看看羊,看著父親和羊。
我看見十字東邊路南開水果店的二叔也出來了。
“大哥,你這是把羊給哪兒牽?羊生病了?”
“他二叔,羊沒病。我想把羊牽到終南去。輝子他三哥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我想把這羊送過去,讓娃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
“噢。羊奶好!隻是這……等你過了渭河都到啥時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實也快著呢。等過了渭河就快了!”
十字東邊路北開肉店的李家得勝哥,這時站在他店門前的肉架子前,老遠朝父親喊了起來:
“嗨,大叔,你不要走嘛!咱把你那隻羊現在就宰了,今兒晌午咱就吃羊肉泡饃。今晚上咱用羊湯下麵,把十字這兒的人都招待一頓……”
父親轉過身來,哈哈笑了:
“我把你個得勝,你娘賣×呢。豬肉把你一天還沒吃夠,你還想吃我的羊……你戲耍我窮老漢呢。”
“大叔,豬肉咱天天吃,吃膩了。羊肉咱還沒吃過,想換個口味,吃個新鮮……你說你窮,我輝子兄弟在南方給你掙錢呢,你還窮。你三天兩頭就收到一張彙票,把你和我大姨喜得牙都掉光了,你還窮……”
周圍的人跟著笑了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
父親笑著,繼續往南走。
得勝他爹去世有五年了吧。他怎麼那麼想不開,再等兩年不就行了,再等兩年翠玲不就從監獄裏出來了,你幹嗎非要用那剃刀割自己的脖子。
你到底是悔,等娃等不及了,還是怕娃出來了,你沒有臉麵對娃?
誰叫你當時一定要翠玲聽你的,你非要把娃嫁給尼安村那人家,到底是咋回事?娃不願意不就完了嘛,你把娃罵,說已經收了人家的彩禮,說兩家關係不錯,說已經來往了這麼多年。好,最後弄成這個樣子。
翠玲你也傻呀,給你爹好好說嘛,為啥總是賭氣,把自己關在房裏,不吃不喝,自己折磨自己。你媽也老實,隻知道聽你爹的。你找你二姑,你二姑整天在村裏給人家解疙瘩,我就不信她解不了你的疙瘩。你是自己把自己送了進去。
你說你和人家出去逛,你就逛吧,幹嗎還要在包裏藏一把斧頭。你就直接給他說你不願意,你不想嫁到他家,你看不上他,他還能不死心?你幹嗎要走上這條路?
你拿斧頭給人家頭上劈,你怎麼下得了那個手。那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你把人家劈了,結果自己也坐了牢,圖個啥呢。
你坐牢那幾年,你知道你爹你媽日子是咋過的?你二嫂對你媽的那個臉,拉得比驢臉還長,整天指桑罵槐的。最後老兩口單過,日子過不動了,你爹在咱村裏要飯呢。你大哥得勝早就分開過了,你二哥不管老人,你大哥也不吭聲。
你出來了,你出來時已經遲了。你媽早就沒了,她為你把眼睛哭瞎了。你出來了,你爹也沒了,他是那樣走的。
哎……不說了。如今成了家,你就好好過日子。你得勝哥還是幹他賣肉的營生,日子過得還好。你二哥日子也好,有你二嫂唱戲掙錢呢。你也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你不想進娘家門,不想看見兩個哥哥嫂子,可不要忘了有時間到你媽你爹的墳上看看。也不要再怨恨你爹了。
衛廠是輝子的同學,以前來過咱家,他是個實在娃。你好好待他,他不會讓你受罪的。雖說他如今已經不幹養牛的營生,可他還有油漆的手藝呢。
我看見父親走著走著,停了下來。
他把左腳上的鞋脫下來,左腳搭在右腳腕上。他把鞋子翻上來抖了抖,一粒小石子從鞋窩裏掉了出來。
父親和羊順著十字繼續往南走。
快入秋了,路兩邊的玉米過人高了,田活大都幹了。有的棒子早咧開了,上麵掛著的線慢慢幹了;有的棒子剛咧開,紅的白的粉的線垂掛著。一陣風兒吹來,玉米葉子刷刷地擺著,已經有人鑽在玉米洞子裏麵擺蒜了。
辣椒稈長得有半人高,頭蓬辣子已經紅了,像一串串紅色的玉墜在枝上掛著。上麵一層是醬色的辣子,再上麵是層綠色的辣子,鮮嫩鮮嫩的。辣椒頂上還懸著一層層小白花。偶爾有幾個辣子靜靜地躺在潮濕的土地上。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聞到了有點發嗆的泥土氣息。我看見父親也吸了吸鼻子,他一定也聞到了。
歲民這小子當了幾年村長,就把路西自己的自留地當成莊基地,起了幾間平房。
這位置好。緊靠路,南北來往的人不斷,離北邊十字又不遠。他房子一蓋,馬上就開了個飯館。
聽說南照初中的領導、村裏的幹部,甚至鄉上的人,時常在裏麵山吃海喝,還不是吃老百姓的。吃好了喝好了,還要打麻將。打麻將時,還要抽好煙。
這下好,歲民一下台,飯館生意也不行了。幾年來那些人吃喝欠的賬,領導一換,沒人認了,成了死賬。聽說要幾千塊呢。
我看見老五媽正在門前曬太陽,她歪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似乎睡著了。父親似乎想和她打聲招呼,遲疑了一下,最終沒有開口。
老五哥一輩子做生意,早些年被拉著遊行批鬥,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兒子還有一天會當村長。
哎,老漢一晃去世也六七年了。時間快呀,咱自己也都過了七十了。
這老漢活著的時候腦子活呀。
那時都已包產到戶了,他帶著我去走鄉串戶收廢舊銅器。出了門,住旅社嫌花錢,想到人家家裏住了,和人正說著話,就給人家大人發煙,給孩子手裏塞幾個糖。主人家一看,不好意思拒絕。住一宿,有時連飯都有得吃了。
那一次收銅器,先到村子打聽好村支書家裏幾口人,有哪些人,然後給老人買個汗巾,給孩子買捆麻花。東西給你一放,生意就好談了。村裏大隊部那些銅器價錢壓低些,秤杆子再抬高些,就賺得多了。
說人家老漢,咱又是個啥人呀!哎,現在想起來,咱也虧過人呐!
你說那事怎麼偏偏讓咱給碰上了。
那天銅器沒有收下,卻收了一張皮子。心裏說,銅器廠還在做鼓,緊缺牛皮,咱這牛皮收回去,能好好賺個幾十塊錢。
回來了,心裏高興,把老漢叫過來看。他細細地看了幾遍,臉色不對了,說這不是一張牛皮,而是一張馬皮。咱還不信,老漢摸著皮子,慢慢講起來,和牛皮比較著。
我的天!真是張馬皮,是一張和牛毛色一樣的馬皮。這咋辦,不得了啦,在當時這一張皮子要接近二百元呢。你拿到鼓廠肯定不行,這不是明擺著賠錢嘛。
好在老漢鎮靜,和我一起商量著,最後總算把它倒了手。雖說折了二三十塊錢,總比讓人認出是馬皮,不值錢好得多。
哎,你說咱這信教的人,也能做出這事。咱那會兒心裏還數說人家英文媳婦素花呢。把這事情說給村裏人聽,你看咱成了啥人了。
那後來買了這馬皮的,不知最後咋辦了。咱當時總想著,首是有人騙了咱,咱再把它賣出去也不為過。過後想來,咱幹了個啥事嘛。因為人家騙了咱,咱吃了虧,咱就應該拿這東西再去騙人?
時間快呀,一晃都有近二十年了吧。
我看見羊一邊啃路邊的雜草,一邊往前走著。
父親看它不想動了,就掄起羊繩抽它一下。它從草叢中不情願地抬起頭,“嗒嗒”著再往前走。
過了南照初中,就進了南照村中間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