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看著父親牽羊過渭河(1 / 3)

父親牽著羊,準備從家門口那個豎起來的碌碡旁出發。

那個叫西崆峒的村子,這時還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炊煙,看起來霧蒙蒙的。

應該不是炊煙吧。我總覺得,炊煙應該是村裏人燒柴草時的那種煙,是那種聞起來有點泥土氣息,甜甜的,柔柔的,會讓人心裏軟起來的煙。

如今,人們大多在燒那種黑不溜秋的煤塊了。聽說還有人家用上了煤氣灶。因此,我聞到那層薄煙嗆嗆的,裏麵有一股怪怪的臭味。

陽光撲灑下來,無聲地落在水泥街道上,落在街道兩邊的柿子樹和梧桐樹上,落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樓房上,落在父親、母親和那些看著父親和羊的人們的臉上。

雖說是清晨,那陽光不知怎麼的,也不像以前那麼濕潤了,讓人覺得幹幹的、澀澀的。我望著那怪怪的陽光,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皺巴巴的臉。

十三爺把他的那頭奶牛牽了出來。

他看了眼父親和羊,微微一愣,像往常一樣,隨手把牛拴在了門前那棵椿樹上。

他剛要轉身,牛就拉了。

一團團褐色的牛糞,從微微撅起的尾巴下慢慢滑出來,遲鈍地落下來,沉悶地砸在地上。碎屑濺起來,朝四周飛舞著,落在了昨晚鍘好的青草上。

頓時,青草的清香和牛糞的氣息攪在了一起。

有幾點牛糞,落在了十三爺拖遝著的布鞋麵上。

我看著、聞著,無聲地笑了。

“嗯,剛把你牽出來,你就……”十三爺猛然揚起的手,輕輕地落在牛胯上。他慢騰騰地走到大門邊,拿起了那把靠牆豎著的鐵鍁。

“十三爺,你總不能讓牛光吃不拉吧。”

胡歌嫂子站在門前,架著那隻半個月前摔折的右胳膊,遠遠地笑著。

她那小子二狗站在旁邊,正端著碗“吸溜、吸溜”著玉米糝子,髒兮兮的臉蛋上蹭滿了飯粒。

二狗盯著父親和羊,嘴裏邊嚼著邊問。

“媽,我大爺要把羊牽到哪兒去?”

“你大爺要把羊牽到周至去。”

“周至在哪兒?”

“周至在渭河南邊。”

“牽到周至去幹啥?”

“給一個親戚家送去。”

“幹嗎要把羊送給親戚家?”

“你這娃,哪來這麼多問題?你好好吃飯。你看你看,飯都沾了一臉,還灑在了胸膛上。哎,都三年級了,還像個碎娃一樣。吃完了快做作業去……”

“你這人!人家現在不是說娃問得越多,說明娃越聰明嗎?你還嫌娃問你。”對門的二姨,不知啥時候也端著飯碗站在了門前。

“二姨,你不知道,這小子學習上從來不問問題,問的都是些和學習不沾邊的。你知道他昨晚吃飯時問我啥了?”

“問你啥?”

“他問,媽、媽,你說母雞咋不下雞娃,偏要下蛋。你說這麼大個娃,一天都在想啥呢。”

胡歌嫂子說著笑了起來,二姨跟著笑了。

父親笑了,母親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

“大叔,路這麼遠的,等你把羊牽過渭河都到啥時候了?”胡歌嫂子笑著。

“管它呢,慢慢走吧。不走過去,那你有啥辦法呢?”

“大哥,等你過了渭河都晌午了,我看你吃飯咋辦?把你老漢累病了,又要花娃的錢。輝子回來知道了,還要抱怨你。”二姨還端著她的空碗。

“你大嫂給我裝了幾個饃,我在路上吃。”

“光吃饃能行?你渴了咋辦呢?”

“路上渴了不管誰家還要不下一碗水喝?他身上有錢,嫌啃幹饃難受,就隨便在路上的飯館裏買點吃的。”母親彎腰撿著地上那幾根草屑。

“我大叔能舍得花錢?輝子寄回來錢舍不得花,還整天說,娃在南方掙個錢不容易,那邊花銷大,什麼電話費、水費、電費……一說就一大堆。大姨,聽說輝子兄弟寫文章也能掙錢?”

“寫文章能掙個啥錢。給人家教書,又不是專門寫文章。再說了,寫一篇文章,掙那麼幾十塊錢,還不夠他熬夜抽煙錢。”

母親笑了。我也笑了。

“那叫稿費。”二狗突然插了嘴。

“去去去,你娃娃家知道個啥。快寫作業去!你看你輝子叔念書念得好,現在在南方正掙大錢呢。你不好好念書,以後就打牛的後半截。”

“胡歌,你這不是罵爺嘛。”十三爺遠遠地聽著,笑著說。

“喲,十三爺,話怎麼鑽到你耳朵去了。我怎麼敢罵你老人家。這娃不聽話胡說話呢。”

“就是稿費嘛!”二狗說著,看見他媽揚起了巴掌,忙往家裏跑。

“說你大叔舍不得花錢也不對。你看他把輝子給他老兩口買的羊,說送人就送人了……”二姨不知啥時空著手,又站在了門前。

“他大哥,你想辦法把羊綁在自行車上,這樣快一些。就是騎不了推著,也比你牽著它走要快得多。”十三爺拖遝著布鞋,慢騰騰地走了過來。

“好我的十三爺哩。我大叔剛才就這麼想著,不行啊!”

“你看人家兩家親戚,關係多好,經常你來我往的!過一段時間,不是你來看看我,就是我過去看看你……”二姨還在嘮叨著。

羊已經吃完了母親拿出來的那把幹草,還喝了點水。

它不知道父親要把它牽到哪兒去,執拗地往大路北邊掙紮著。

北邊二三百米遠,也就是我家院子的後牆外,那可是一片翠綠的莊稼地呀。父親平時總是牽著羊去那邊的,這回卻一直把它往南邊扯。

羊犯了脾氣,還在掙紮著。父親使勁地拉著它。

羊擰著脖子,“咩咩”著,表現出對父親的強烈不滿。細腿顫抖著拱起,蹄子在地上劃拉出了幾條細線。

父親顯然有點急了。

我看著看著,也急了。

隻見父親猛轉身,掄起羊繩的後半截,在它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下。羊“咩咩”著,朝南邊跑去。

父親在眾人的目送下,也朝南邊跑了過去,腳下騰起一陣陣塵土。

羊慢了下來。

父親拽著羊繩,喘了口氣,邊走邊掏出他的煙鍋和煙袋,裝了一鍋煙。他正想點著,會萍嫂子從自家門裏走了出來。

“大叔,你這是把羊給哪兒牽?羊生病了?”

“他嫂子,羊沒病。我想把羊牽到終南去。輝子他三哥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我想把這羊送過去,讓娃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

“他三哥?哪個他三哥?”

“周至輝子家裏的那個他三哥。”

“噢。他家裏的他三哥,就是夏忙時候來了給你幫著收麥子的那個?”

“嗯。就是那個他三哥。”

“噢。羊奶好!隻是這……等你過了渭河都到啥時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實也快著呢。等過了渭河就快了!”

父親往前走著,會萍嫂子在後麵喊了起來。

“大叔,再多問你一聲,我輝子兄弟年底還回來不?”

我一聽,心裏“咯噔”一下。

“還說不上來。咋啦?你有事?”父親拽著羊繩,邊走邊扭過頭來。

“也沒啥大事。我就想著,明年我那老二就要從部隊上複員了,看輝子能不能給他在南方找個工作。在家裏一天沒事幹,總不是個事情。讓他到南方去掙些錢,以後這娶媳婦、蓋房子的,哪一樣不得幾萬塊錢花……”

“那行嘛。等他過年回來了,你給娃說一聲。”父親沉吟了一下,應答著。

這會萍要給輝子說了,還真是個麻煩事。

輝子過年回來時就說過,他在村裏碰到了他會萍嫂。她說要輝子給她家的老二在南方找個工作,以後如果方便的話,最好能在南方做個上門女婿。

這也難怪。保娃這貨,一年倒騰蒜聽說也能賺個上萬元,就是耍錢那個毛病除不了。賺兩個辛苦錢都扔到賭場上了。收蒜季節一過,就整天不沾家,剩下會萍一個人操心三個娃兒,在家忙裏忙外,還要下田裏。

老大說是原來念書還好,後來看他爸的樣子,也不好好念了。聽說在西安跟著人家建築隊幹活,也不知道一個月能掙幾個錢。

老二呢,花錢請吃請喝,拖人走後門,才送到了部隊上。眼看又要複員了。

老三呢,不大看見。說是在上高中,不知道念書咋樣?能不能成器?

也是的,這三個娃兒真夠人受的。以後得三個媳婦,三院莊基地。現在要說個媳婦,沒有樓房就沒人給你說。三座樓房,至少不得十幾萬,再娶上三個媳婦,聽說如今辦一個事,起碼也得兩三萬,這錢都從哪兒來呢?

輝子上次回來說,南方娶個媳婦、蓋個房,花錢還要厲害。

羊走著走著,停了下來。

父親掄起羊繩,又在它屁股上抽了一下。

哎,保國這娃,不知是個啥娃。你說他腦子不夠用吧,人也挺精靈著;你說他精靈吧,咋會幹出那種事情來。

前幾年,和他哥保娃倆,一起給四川客收蒜,生意做得多紅火。

先是用客的錢給客收,自己隻賺個辛苦費。後來自己有了些錢,幹脆自己收,再倒手賣給四川客,這下子賺大了。

雖說老人走得早,這弟兄倆日子過得還可以。他哥看著給他娶了媳婦,蓋了樓房。按說照這樣子繼續幹下去,不是挺好!咋就那麼愛逞能,人家雙方打架與你又沒有關係,叫你去你就去,講什麼哥們義氣,去了說合說合也好,你咋能把人家捅一刀。

現在弄得好,判了五年。叫你幫忙的人能替你把牢坐了?就這,聽說還是保娃暗地裏為他兄弟花了錢,不然,五年?我看起碼得個十年八年的。

你說這到底是咋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弄得啥事嘛。現在怕三年還不到吧。去年就聽說媳婦帶著娃走出去了。

你看,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落得個人財兩空!

大哥和大嫂活著的時候,受了多少磨難,村子裏誰不說兩口子是好人!誰知道兩個娃成人後是這個樣子。

保國好像比輝子大一歲還是兩歲。輝子那時候剛抱回來,還經常吃大嫂的奶哪。為這,輝子他媽經常給保國烙餅子吃……

“他大哥,你這是把羊給哪兒牽?羊生病了?”?十四爺蹲在村子坡口老槐樹下的台階上,袖著手。

“十四叔,羊沒病。我想把羊牽到終南去。輝子他三哥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我想把這羊送過去,讓娃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

“噢。羊奶好!隻是這……等你過了渭河都到啥時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實也快著呢。等過了渭河就快了!”

“那也是的。你趕快走!”

我看見十四爺老多了,聽他說話的聲氣也弱了。以前聽說他脾氣很大,和家裏人吵鬧的時候,有一個怪毛病,愛摔暖水瓶。我在村裏上學的時候,好幾次,看見他家路邊的垃圾堆上,有刺眼的暖瓶膽碎屑。現在他大概不摔了吧。

坡又陡又長。先前曾用石子和沙子鋪過。下雨了,坡上的水聚著從坡口往下流。把沙土都衝走了,隻剩下了石頭。坡中間出現了兩道渠。從渭河岸往上麵拉沙子的車,長年累月碾著,結果兩條渠越來越深。

“哎,把好好的路都弄成啥了!光知道用,沒有人修!”父親歎了口氣。

羊這時不知咋的,乖乖的一個勁往下走,頭一顛一顛的。

父親拽著羊繩,緊跟著,不由得小跑起來。他剛才裝的那一鍋旱煙,這時也來不及點著。

他左手拽緊羊繩,右手大拇指按住煙鍋口,以防煙絲掉落,其餘四指緊握著煙鍋底和煙鍋杆,把右手腕按壓在羊繩上,嘴裏喘著粗氣。

聽輝子說,這幾年南方找個工作也不容易。要有文化,還要有技術。

那些老板都想從工人身上求利呢。你沒有技術,人家給你個活你拿不動,人家要你幹啥哩。

娃這幾年也夠難的。

先是他大哥要過去,他在那邊托了個朋友,找了個什麼舊家具廠。然後是顯歌的親戚,他又在什麼工具廠給找了個事情做。接著又是顯歌的姐夫,然後……

你讓人家幫忙,你就得給人家也幫什麼忙,不然,臉麵上說不過去。現在的人都皮薄得很,用著你了給你幫忙,用不上你了,和你就離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