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那當然了,我可以告訴你我更有經驗的地方。上海當年出版了一些小說,是講唐詩的,它把每一首唐詩都做性的解釋。最早是看了這個,我才知道唐詩的。唐詩裏邊說一個山,它給你的解釋就不是山,而是指女士身上的某一個部分。這是上海的惡劣,我首先受到的是低級的教育。現在我不得不老實交代,我不像個高雅的知識分子,我是從非常低俗的那個地方出來的。
許戈輝:在您初戀的年代,您頭腦裏的這些花花思想,會不會把初戀的對象嚇一大跳?
沈昌文:沒有。因為我要說實話,我要向上爬的,我不甘心,我要求進步。而那位小姐呢,學藝術的,她不主張求進步。到了1957年,我們產生了很大的矛盾。我當年其實是跟右派沆瀣一氣的,可是等到反右鬥爭來了,我立刻要改變了,我要去鬥爭右派了,她覺得我不能這樣。我記得非常清楚,她跟我用愛情的語言講了一句話,她說,當我看到你在批判右派時候的發言,我覺得你醜陋極了。兩個人不大一致,可是倒沒分手,還是很好。可是她越來越不能適應那個現實了,以至於得病,以至於1959死了,就是這樣。
許戈輝:那你自己回過頭來去看自己在反右時候的所作所為,你自己覺得自己醜陋極了嗎?
沈昌文:是相當醜陋,因為,總之是適應潮流,改變自己的主張,那當然不應該了。
許戈輝:那種改變是很積極主動的,還是違心的呢?
沈昌文:有積極主動的一麵,可是違心占了很大的成分。
許戈輝:那違心的目的是什麼呢,是為了生存,還是為了保存自我。
沈昌文:為了生存,這以後我經曆的政治鬥爭越來越多,越來越發現這個問題,當然,我想出一些辦法來適應。不是說人生需要一種解釋嘛,我不斷地解釋,當然從解釋中間,我也取得了某種安慰,可是畢竟還是一個很大的苦惱。
許戈輝:我想知道你在這些曆次的政治運動中,又是怎麼樣去解釋自己的。因為人在特定的曆史環境下,往往為了保全自我,有可能就要傷害到別人,在這兩者當中,你怎麼去解釋的,怎麼去找這種權宜之計。
沈昌文: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你知道當秘書就要揭發走資派,這走資派還是過去提拔你的,這個時候心裏的矛盾當然是非常尖銳。比如說,我不是當了領導的秘書嘛,領導中間有一個副手是陳原先生,他是語言學家,跟我非常好,我們非常談得來,他很注意提拔我、關心我等等。那麼我也揭發他,我說他居然在家裏請我吃飯,吃飯的時候,要我多讀書,這個是用資產階級思想腐蝕我。用當時的語言,就是用資產階級思想來毒害我們的知識青年,這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於是這一張大字報出去,又好像勉強把我的立場站穩了。就是這樣的違心活動,在我們當年是非做不可的,而我還做了不少,這是我抱憾的地方。當然這樣我就生存下來了,這是那個年代沒辦法的事情。但我不能用沒辦法來掩飾自己的不是,那應該說,也的的確確是一個大環境。我至今對你們年輕朋友,可以說是一個勸告了:別覺得委屈呀,你們真是生活在一個太好的時候了。隻有一個時候是最糟糕的,“文革”的時候。那時候你任何話也不能講,你講什麼都是打倒許戈輝。
許戈輝:您現在還經常來三聯書店這邊嗎?
沈昌文:來呀,我必須到這兒來了解最新的動向。
許戈輝:你覺得感動不感動?
沈昌文:最虔誠的讀者全坐在這兒。這裏也是我經常來的,想了解了解文學書的最新的情況。當然裏邊還有點小小的私心,比如說,我的這本書銷得怎麼樣。《閣樓人語》就是在《讀書》時寫的。
1996年,沈昌文離開了《讀書》雜誌。他把自己當主編時寫就的《編後絮語》收集成冊,紀念自己在《讀書》的十年時光。
《閣樓人語》是沈昌文一生編輯生涯中的思想的集錦,同時也是對主持《讀書》工作多年的回憶。
他謙虛地說:“在閣樓裏可以做的大事,中外通例。我輩閣樓中人絕不可自怨自艾,更不必自輕自賤,要時刻想到,閣樓外麵有那麼多眼睛望著自己,彼此相睇,心靈相通,由是之故,以後把自己寫的雞零狗碎統叫《閣樓人語》。”
“我非常欣賞現在一個詞,說這個人不是知識分子,是知道分子,我覺得真是說我了,我倒是都知道,可我不是知識分子。”
——沈昌文。
許戈輝:《讀書》雜誌給您留下這麼多讓您想起來還很得意的記憶。那當您離開的時候,您覺得失落嗎?我記得您當時離開的時候,還有一些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