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是有那段故事,我對家裏的生活基本不管。因為我的工作太多了,除掉工作要教書以外,主要搞藝術創作,而且一有機會就下鄉了。隻要有一點機會我就要下去,下去到生活裏去,所以我到生活裏去的時間是最多了,恐怕比哪個畫家都艱苦,而且很多是自費的,也沒有稿費。我老伴兒就不大願意我去,她說吃那麼多的苦你還要去畫。還有一次她母親生病了,我們經過桂林是看她母親,我就一路畫畫,畫的時候下雨了。她就心疼我了,因為我隻要畫畫,什麼都不顧了,就找了把傘擋著畫麵,她也隻能淋著雨陪我。
許戈輝:隻給那個畫打著傘?
吳冠中:對,把畫遮著,我們兩個淋雨。那麼我畫畫是經常移動的,畫了一部分要搬到那邊去畫了。後來不下雨了,要上山去了,山上風大,刮得那個架子支不住,我就哭了,怎麼辦呢?也沒有幾天假期,現在就一定要畫。這樣她就用她的身體來幫我把這個架子扶好了,等於她當我的架子。本來要去看她母親的病,路上卻畫呀畫的。這種情況你還要畫,她心裏是很反感了,因為生活已經很困難了,你還要畫畫,要費錢,浪費時間,家裏搞得一塌糊塗,那實在覺得你不用再畫了。但是她始終沒有講出來,你還畫什麼畫,這句話她沒吐出來,但她實際上這樣的矛盾也是很多的。
前些年因老伴受病痛折磨,吳冠中受到很大的觸動。他為妻子寫下散文《他和她》,其中道,“他和她也許正掙紮在夕陽中,夕陽之後又是晨曦,願他們再度沐浴到晨曦的光輝”。去年,這對相濡以沫六十載的夫妻剛剛度過他們的鑽石婚紀念。
如今,物質生活條件改善了許多,創作的環境也寬鬆了許多。吳冠中在自己大病一場之後,更加緊了創作的頻率,作品也更凸現出強而有力的生機。
許戈輝:記得您在清華與學生進行交流時,有個學生問您藝術道路,差不多走了七十年了,怎麼在這動蕩的半個多世紀裏保持一顆平靜的、淡然的心?您當時回答很有意思,您說我從來沒有平靜過,我一直在戰鬥。您現在還覺得您在戰鬥嗎?
吳冠中:是,現在我老伴兒說,現在沒有人打你了,我說還是有,不管是明的還是暗的。比方說有些是觀點不統一。不能說因為我現在作品受人歡迎了,我的地位高一些了,他就服你了,不可能的。他有他的觀點,還是有,或者還有一種妒忌,這是人類的天性,必須看到這一麵。所以韓愈說,死修而謗息,德高而毀來。德高了毀譽就會來,所以錢鍾書從來不接受你們電視采訪的。
許戈輝:楊絳先生也不接受。
吳冠中:他生怕一出名,人家就有反感了,就有毀謗來了,免得落俗,少露麵。
許戈輝:我知道,您也很少很少接受采訪,所以我特別感謝您這次接受我們采訪。
吳冠中曾把風景畫的創作,喻作通往藝術伊甸園的羊腸小路,因為它偏僻而孤獨。今天,收藏市場的火熱,卻是吳冠中當初決定改畫風景的時候絕對不曾料到的;而收藏熱引出的煩擾,也是本來樂於看到自己的作品有所歸宿的他,所不曾料到的。在吳冠中最悲觀的時期曾經安慰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作品變成出土文物,隻要出了土,重見天日,也算是一種慰藉。而今在他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作品不斷在拍賣行中拍出天價,他卻感到並非如願。
許戈輝:我看還有一類讓您會比較傷心的事情,就是看到自己以前贈給友人的畫,最後進入拍賣市場了。
吳冠中:這很多。送給友人的畫,送給公家的畫,都拍賣了。
許戈輝:是因為現在您這個市場價值高嘛。
吳冠中:這些拍賣的價錢我也知道,但是在我看,這個不是很重要,因為它還沒有經過曆史的考驗。現在有些炒作,有些是看不準,或者是各種因素加在裏麵,價格與價值還不是很準確的對等。但是我相信這個實際的價格應該是什麼樣的價格,是什麼樣價值,它將來會有更公正的評價。梵·高生前自己賣不掉畫。但是他自信,他說我的畫將來要賣五百法郎一張,他有這種自信。我自己同樣有這個自信,我知道我有多少分量,不必要別人來稱的。所以外麵這些價錢,雖然一方麵這些畫都已經出去了,我得不到這個錢,這還是其次,就是它的(價錢)高不高低不低,我覺得這個還不能夠完全肯定是這個價格,可能還要低下去,可能還要遠遠高上去,所以我對這個問題始終不是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