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寂滅(下篇)(2 / 3)

“那怎麼辦?”

“讓她吃東西,隻要能吃進東西,就不會死。”奧爾堅定地說。

“是的,不吃東西,就會餓死。”柯克說。

李小毛一直對著鏡子看自己的像,這時候忽然轉過身說,“年前,羅賓就說媽媽變得遲鈍,反應越來越慢,有一次捉老鼠,竟不小心從牆頭上摔了下來,幸好下麵是灰堆,沒有摔壞,從那以後,媽媽晚上就很少出去了。羅賓說,媽媽可能患了老年癡呆,他叫‘尤四青’老半天,媽媽才會答應他,後來連我都不認識了,每次我去身上蹭,她都無動於衷。昨天晚上,她想要出去,從床上跳下,身上沒有力氣,前腿剛著地,身子就癱倒地上,掙紮半天才起來,我讓她不要走動了,她好像沒聽見,走到門口推了推門,門沒動,一會兒家裏其他人開門了,她也不出去,呆呆地站著,後來我就睡著了,天亮的時候她在窗台上蹲著,可能蹲了一夜,羅賓在的時候她就在窗台上蹲過,羅賓說她在追尋逝去的時光。”說完,李小毛回過頭來繼續對著鏡子。

奧爾跳上窗台,站到尤四青蹲的那個位置,想了一會兒,“這個位置剛好對著院門口,或許尤四青再等羅賓回來。”

“可是李小毛剛才說,羅賓在的時候她也那樣蹲著啊!不可能是等羅賓。”羅伯特說道。

“羅賓還說她在回憶過去——尤四青已經無法記住當前發生的事情了,她隻能在回憶中度過自己的餘生。我想,她小的時候,一定就是站在這個位置等羅賓回來。”

“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做呢?”羅伯特問道。

“要讓她吃東西,除此以外沒別的辦法。”奧爾堅定地說。

一會兒羅伯特拿來一碟卷心菜,一杯牛奶,一個饅頭,奧爾問道,“怎麼沒有肉?”羅伯特說,“尤四青已經許久不吃肉了。”

奧爾把卷心菜拿到尤四青嘴邊,香氣流進尤四青鼻孔,過了好久,尤四青才把鼻子動了動,抬起頭,像要吃的樣子,打了個哈欠,然後又縮成一團,這下連眼睛都閉上了。

“她不想吃。”羅伯特失望地說。

“這樣不行,得采取些措施,要不她會餓死的。”柯克想起了他對羅賓的承諾。

“羅伯特,你把你把饅頭掰碎,然後沾一下牛奶,我把尤四青嘴巴張開,你把饅頭送去往裏送。”柯克說道。

“這樣似乎不太好——”奧爾憂鬱地說,轉念一想,又確實沒有別的辦法。

柯克把尤四青輕輕搖醒,將她的兩隻前腿分開,露出下巴,然後試著伸進尤四青牙床兩端,輕輕用力一搬,尤四青牙關咬緊,不肯張開,羅伯特把蘸過奶汁的饅頭順著嘴角滴進尤四青嘴裏,奶汁沿著毛發流到下麵去,柯克把尤四青腦袋偏了一下,嘴角一端朝上,以便於牛奶能夠順利流進口腔,羅伯特換個塊饅頭,奶汁撲簌簌地滴了下來,流到尤四青鼻頭上,尤四青一吸氣,立刻打了個噴嚏,本能地搖了一下腦袋,牛奶甩的遍地都是,掙紮著想要爬起,站穩後張嘴就要打哈欠,羅伯特一看來了機會,趁尤四青張開嘴那一刻,順勢將饅頭遞進尤四青嘴裏,尤四青嚼了幾下嘴裏的饅頭,看著沒有咽下的意思,柯克連忙將尤四青嘴巴合住,尤四青掙紮半天,柯克一直不放手,尤四青伸長脖子,好像是要吞咽,過了一會兒,柯克鬆開手,尤四青嘴巴裏的饅頭果然咽下去了,習慣性地伸出舌頭舔嘴,接下來,柯克硬著頭皮,搬開尤四青的嘴,羅伯特把饅頭送進去,柯克就把尤四青嘴巴合上,讓她直接往下吞咽,食物卡在食道,尤四青兩眼頓時布滿了淚水,柯克不放手,奧爾看不過,讓柯克鬆開,柯克仍舊不放,說不吃東西明天可能就會餓死,奧爾隻好任由柯克主持,一會兒尤四青終於安靜下來,柯克才放手,柯克身上粘滿了奶汁,尤四青的臉上,眼淚、奶汁、口水混在一起,十分的狼狽,讓人看著心酸。

伊爾看不過,說,“讓她休息一會兒吧!即便明天真的要死,也不該讓她再受這份罪。”奧爾覺得在理,向羅伯特擺擺翅膀,意思要放棄。奶汁幹了以後,尤四青的毛發結成片,睡起來很不舒服,一會兒醒來舔舔,羅伯特拿來濕毛巾,給她擦了擦脖子周圍的毛發,擦完後,尤四青躺下休息。李小毛不再鏡子前站著,不知什麼時候跑出去了。

至晚,奧爾回到百畝樹林,柯克回到沙坡,羅伯特仍舊呆在尤四青旁邊照顧她。

第二天,當奧爾來到羅賓家的時候,尤四青正在瘋狂地嘔吐,地上白花花都是尤四青昨天“吃”的東西,一點不剩,全都倒了出來,吐完之後了,仍在幹嘔,嘴角周圍滿是白沫,每嘔一次,就會發出聲嘶力竭的聲音,下巴拖著流涎,凱瑞看見尤四青如此慘狀,急忙躲在伊爾身後,她擔心自己也會吐出來。

尤四青兩隻眼睛布滿血絲,漸漸消停下來。李小毛不在鏡子前站著,而是像瘋了似的發出種種怪叫,跳上跳下,屋子裏一片混亂,柯克感覺實在太亂了,李小毛吵的讓人頭痛,便叫羅伯特把李小毛帶出去,“這幾天不要讓他和尤四青呆在一起。”柯克說道,羅伯特怎麼也抓不到他,李小毛比他靈活。

柯克搖了搖頭,“算了還是我來吧!”柯克幾下就把李小毛摁到,“這幾天你上我那裏去吧!”,說完對奧爾說,“我先把他帶回去,你和羅伯特看著這裏”,奧爾點了點頭,羅伯特轉身去清理地上的髒物。尤四青終於安靜了下來,奧爾給她擦了擦腦袋。

伊爾低低地說,“她是在‘翻腸’了(貓們每年一到春天都會翻腸,可能是由於腸道裏麵寄生了蛔蟲或病菌,貓會看起來非常消瘦;也有可能貓在自動清理腸道,貓在舔自己得毛時候,將脫落毛吞到肚子裏,毛發不易消化,會淤積在腸道形成毛球,有時貓會出現自發的嘔吐,將毛球吐出吐出,對貓來說,這些總是個關口,很多貓就是死在這道坎上的,羅賓之所以擔心尤四青,原因也就出自這個。)”

奧爾沉重地點了點頭,“我原以為,吃流食可能還能維持一個月的生命,如果不翻腸,或許還有的救,現在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伊爾說,“還是讓她自己好好靜養吧,我們這樣做,不會使她活得更長久的。”

羅伯特說,“這樣下去,可能出不了這個禮拜。”

晚上,尤四青安靜地睡著,呼吸均勻,睡態安詳,羅伯特一直守在她的旁邊,一會兒尤四青忽然輕輕叫了一聲,羅伯特急忙把耳朵湊到尤四青跟前,“尤四青,你要說什麼,再說一遍。”等了許久,尤四青也沒動靜,聽得她肚子裏骨碌碌響,原來是在呻吟,身子縮成一團,羅伯特摩挲著尤四青的毛發,不知不覺一起睡著了。

第三天,尤四青間發性幹嘔,嘴角周圍仍舊布滿白沫,羅伯特和凱瑞用吸管把水吹進尤四青嘴裏。

第四天,尤四青睡了一整天,偶爾眼睛睜開,隻是木木地盯在一處,瞳孔已無神,柯克想扶她坐起,隻是稍微一使力,就把她銜在一邊,四肢已經不聽使喚。

“天哪,她怎麼一下子就變得這樣輕。”柯克驚叫到。

奧爾聞聲過來抬了抬尤四青,歎道,“瘦的就剩下一張皮了。”

尤四青大歸之期已經不遠。大家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希望尤四青再能多堅持幾天,他們明白,尤四青肯定不能堅持到羅賓回來了。柯克要求凱瑞給尤四青畫張畫,作為她在這個世上存在過的最後留念,同時也是對羅賓的交代。凱瑞拿來紙筆,她不能確認怎樣選角度才能畫好,尤四青就這麼靜靜地躺著。

伊爾說,“尤四青這會兒無法再站起來,,你就畫她睡覺時安詳的姿勢吧。”

“要是畫上有羅賓就更好了。”羅伯特說。

“讓凱瑞自己決定怎樣畫吧,我們不要打攪她。”奧爾輕輕地說。

第五天一切照舊,柯克把李小毛從家裏帶了來,李小毛不再發出怪叫了,在尤四青身邊蹭了蹭,在屋裏轉了一圈,路過鏡子的時候又站住了。尤四青呼吸越來越微弱。

第六天,剛剛過去4個小時,尤四青停止了呼吸。李小毛是第一個發現的,隨之又發出怪叫,緊接著羅伯特,伊爾也都知道了。沒多久,尤四青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肚子裏好像已經空了,動物們把尤四青的屍體包裹起來,裝進撒有石灰粉的布袋,本來柯克想要把尤四青的屍體埋起來,可是沒人願意這樣做,於是就把裝屍體的布袋,放進了西房,隻等羅賓回來。

5

一個多月後,羅賓回來了,他好像已經知道結果似的,對尤四青的死,反應出奇的平淡。接下來的問題是,該把尤四青埋在哪裏,奧爾說,埋在槐樹下麵,他要徹底從哪裏搬走,把槐樹讓給尤四青。羅賓說,生命有時是很卑微的,活著的時候尚且如此,何況死去的時候,死了就死了,它不會再zhan有任何東西。

生命就是這樣自私,似乎非得隻有依靠自然實物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尊嚴,這不是尤四青的本意——槐樹從來不屬於誰,樹就是樹,死貓就是死貓,該來的時候來,該去的時候去。生命之間出於某種偶然,發生關係,締結一種感情,伴隨彼此走過生命中一段時光,然後分開,每個生命就是一輛列車,一生當中會遇到許許多多過客,可是沒有誰能夠陪伴彼此走過完整的一生,回頭展望逝去的歲月,原來都是獨自一路走來,也必將獨自繼續走去。

尤四青從來不屬於誰,也未嚐zhan有過誰,尤四青就是尤四青,一個特立獨行的個體,一隻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貓。

柯克、奧爾、伊爾、羅伯特、凱瑞、李小毛跟在羅賓後麵,走過沙坡,走向百畝樹林深處,羅賓一直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