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寂滅(下篇)(3 / 3)

許多年以後,尤四青在羅賓的記憶中抽象成一個符號,而非一隻貓,他費盡腦力去重現尤四青的形象,浮現的僅僅是些破碎的片段:

冬季的雪日,天空中有遠有近飄散著或大或小或白或半透明的雪花,偶爾聽見老鴰的叫聲,一團白球靜靜地守在西邊牆頭,牆內一棵香椿樹,樹上落滿了麻雀,白球周圍落滿了雪,雪一直下,雪蓋住了鳥兒在野外的食源,樹上的麻雀一直盯著院子裏雞們的食槽,雞們躲在房簷下收起翅膀避雪,許久,麻雀當中有膽子大的,飛下樹梢,一頭紮進食槽吃食,漸漸地,樹上所有的麻雀都一跳一跳地在食盆吃食,雞食濺的遍地都是,麻雀們隻顧低頭吃,一會兒忽然房門一開,主人從屋內出來,麻雀們立時呈鳥獸散狀,食盡鳥投林,“忒兒”得一聲,雞槽一空,一部分飛上樹枝,一部分直接越過牆頭,飛向更遠的地方,期間有幾隻剛要掠過牆頭,隻見那團白球靈光閃動,腳下使力,身體“騰”的一聲躍起,即將掠過牆頭的一隻麻雀,未曾注意到右下方撲來的白球,隻覺得右邊翅膀不聽使喚,發出“咯吱”的聲音,身體已被銜於白球的口中,動彈不得。那白球張口把麻雀含進嘴裏更深,落回牆頭,轉身越下,跳到窗台,用頭推開門簾,擠進身去……

寂靜的春夜,寒冷未去,午夜時分,上弦月垂落西山,庭院裏東邊的一處被照亮,聽得“噌、噌”一個身影順著樹幹幾次跳躍從黑暗處爬上光明處……腳落到地麵的聲音、百畝樹林裏貓頭鷹的歌聲、偶然間殘枝自然折斷的聲音……

秋夜,落葉打著旋兒從枝頭無聲地落下,隻在落地的那一刻才發出夢中囈語般的聲音,身影從隔壁院子的院牆翻過,窗欞上最先出現了她的影子,影子從窗台上經過,跳上玉米垛,踩過的玉米滑到地麵上,發出幹脆的聲響,一個接著一個掉下,聲響連成一串——此時人們正沉醉在夢境當中——聲響繼續持續,一串變成轟然倒塌的一片,熟睡的人們猛然被驚醒,兩眼睜開,月光乘機溜進瞳孔,瞳仁立時縮小,心髒發出急驟的搏動聲,似乎想要躍出心房,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粒,俄而,紗窗微微一動,一個腦袋擠入,發出聲音“喵”——夢中人此刻才知道自己已回到現實。

羅伯特漫無目的地走向百畝樹林深處,他像猜謎押寶一樣,眼睛掃視著周圍,朋友們在身後跟著他,不知道他的心思,眼前是那片被砍掉剩下樹樁,樹樁已由白色變成黃色。羅賓繼續往前,走出百畝樹林,向南折去,沿著田埂水渠,再向西走,走了沒多遠,羅賓盯著地上,看了看,對伊爾說,就這裏吧,說著取下伊爾背上馱著的口袋,從裏麵取出尤四青的屍體和鐵鍬,

農田土質疏鬆,何況又是在渠裏,羅賓幾下就挖出一個洞來。

“可是,羅賓,屍體埋在這裏,會很快腐爛的,而且可能被水衝走,以後我們怎麼才能找到尤四青的墳墓啊!”奧爾不安地問道。

羅賓淡淡地說,“我就是想以後誰也不會找到,把她徹底忘記。”說完又彎下身子掘土,一鐵鍬下去看到沙子,沙子再往下是石頭,鐵鍬鏟在石子上,發出刺耳的響聲,動物們紛紛捂住耳朵,“還是放在沙土裏吧,沙土鬆軟。”羅賓自言自語。

扔掉鐵鍬,羅賓把尤四青從布包裏拿出來,尤四青變成了一張皮。許多年以後,他很難想象當時拿在手裏的就是那隻過去曾經陪伴他度過九年光陰的母貓,他本想直接讓尤四青的毛發和土壤接觸,可是尤四青一身的白毛一沾上土就不堪目睹,羅賓還是把她放進布袋,底下墊一層沙子,布袋平放在沙子上,動物們圍成一圈,慢慢把土推到埋葬尤四青的坑裏。

6

記憶

羅賓縮進被窩,聽到來自遠方的鞭炮聲,心下莫名其妙地感動,或許他被這來自春天裏的寒冷,靜謐的夜所感動著。偶然傳來的一聲爆竹響,和這天外點點星辰的閃光,使他體驗著生命存在於世間的片刻美好,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每年就那麼幾天時間,而每年的那幾夜所引發的美好感覺,伴隨著一載又一載的輪回,逐漸淡去,重疊起來,所以這轉瞬即逝的炮竹聲,這前後的幾分鍾時間,都化成對於往昔快樂的追憶,每當追憶這些的時候,他都會感動的想哭,或許是因為他無法把剛剛逝去的一刻化為永恒,他曾經試著用自己的手把這種情景保留,結果失敗了,他沒有這個自信,記錄下來腦海裏那種若即若離難以言喻的感動,就會固化在紙上,硬生生地呈現在眼前,變得僵硬,美好感覺隨即化為烏有,最終反而是對記憶的破壞,破壞了重現記憶的種種可能性。記憶也有可能性嗎?回答是肯定的。記憶如同陳舊的老照片,照片上的臉以至臉上的表情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模糊,記憶被衝刷成碎片,在人的腦海中像星辰一般閃爍——人在夜裏獨自行走,忽見遠方閃過的燈火,然後又熄滅,引發人的一種突然的幸福感。就因為記憶是殘缺的,才需要人在偶然記起它時,把它“還原”。這種還原不可能將記憶重現到初始時的狀態,它必然受到當前心理狀態的影響,於是從“還原以後”到“開始”之間一定存在很大出入,即便多重複幾次,得到的結果仍不盡一致。

記憶的殘缺,不完整性,使得記憶具有各種可能,時間越久遠,可能性越大,距記憶的本來狀態就越遠。

夢的真相

人會在夢裏麵經曆許許多多故事,故事的真實感即使在醒來以後也會使人震驚。人的生理隨著夢境的推演發生相應的變化,夢中,恐懼逐漸來臨的時候,心跳加速,但呼吸平穩,因為生理上並沒有劇烈活動,而是靜靜地躺在床上。大腦將“緊張”的信號,傳遞給心髒,周身血液流速加快,體表溫度升高,身體自動排汗散熱,這些,同人在真實世界中遭遇恐懼後具有相似的生理反應。

人在夢醒以後嚐試去回憶,可是,大腦在多數情況下很難再現夢中的細節,再現的結果也與自己當時的體驗不盡一致。

大腦本身並不關注夢中的細節,而是在夢境中致力於營造某種情感環境,以這個環境作為依托,模擬出真實世界中的情感反應,人在夢裏哭過,醒來之後,情緒會很低落,這是大腦在夢裏製造出的情感的延續,情感環境就是夢的細節,夢的細節是模糊的、割裂的、彼此之間很難發生聯係,是虛假的,可是情緒確實真實的。大腦的任務就是人的身體在休息的時候,自己獨立出來,自編自導自演自賞一出荒誕劇——然而這是表象,大腦用荒誕劇把情緒生成,夢到此結束。夢醒之後,人或喜、或怒、或悲、或無奈,凡此種種,都是由夢生成的情緒的延續。大腦在夢境製造的情緒能量是如此之強,以至於它可以影響人在未來一天甚至更久遠的精神狀態。

多年以後,當羅賓再次回憶那些時光的時候,除去春夜、星辰、爆竹聲響、淨亮窗幾、搖曳的燈籠、還有尤四青柔軟的皮毛,以及皮毛從野外帶回來的寒氣的清香,尤四青的呼嚕……羅賓分不出這些碎片的先後順序,像混亂的夢境在腦海裏湧動著。

回到記憶

然而記憶也會欺騙我們,它使得我們的感情傾注在一點上,分別向兩個極端,或特別的好,或特別的壞,越久的記憶越容易失真,以至到最後抽象成一個符號,一個孤立的符號,羅賓長大以後,尤四青隻是一個名字,再往下想,一隻貓(可能是陌生的),是一隻身體是白色,頭部和尾巴黃色的貓,尾巴還有點缺陷,比正常貓的尾巴要短些,然後就想完了。人就是這樣理解死去的生命的。

生物學家說,在我們一生當中,大腦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有自己的生命周期,記憶有瞬時記憶、短時記憶、長時記憶三種,在人的一生當中,這三種記憶是變化的,早年的時候,瞬時記憶和短時記憶最早出現,發展也最快,但很難形成固定長久的記憶,所以小孩在聽完老師讀過一遍課文之後,可以立刻模仿跟讀;每個學期大約有4個多月,期末考試的前後短時記憶大顯身手,憑借出色的記憶考得個好成績,假期過完,短時記憶消失,好學生也記不起上個學期學過什麼東西。隨著年齡的增長瞬時記憶慢慢退化,長時記憶越來越強,老人們對剛剛發生過的事情過眼就忘,獨自出門,可能會忘了回家的路——然而,他能清楚地記起兒時夥伴的家在哪裏。

那麼羅賓會不會在老得走不動的時候,重新把昔日的百畝樹林還原出來呢?慢慢地回到兒時,回到百畝樹林當中去,他的那些朋友在那裏等著他,大家微笑致意,尤四青、奧爾、柯克、伊爾、凱瑞、羅伯特站成一排迎接他,奧爾眨著一隻眼睛,說,“我們等你好久了。”然後一起站在沙坡上,麵對著夕陽——造物主在人的生命的最後一刻,給了我們一次可以使時光逆轉的機會,讓我們最後一次重溫人生早年的光景,有感於它的美好,我們可以忘懷所有得失地離開這個世界。

尤四青是在回憶中死去的嗎?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可以相信,尤四青卻如人類一樣,逆著時光回到過遙遠的過去,要不為什麼她最先認不出李小毛,而仍能認得羅賓呢?這真是一個奇跡。

很小的時候,羅賓看到過老人在臨終前的反應,老人一直叫著“抱住我的右手”,他的子女們已經把他的右手抱住,可是他仍在喊:“抱住我的右手”。多年以後,羅賓明白了這個疑問:生命在臨危的那一刻,先死的必是大腦,大腦出現故障,指令與行動不一致——外界看來很不解,以至於有人相信,那是因為靈魂出竅,看到活人看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