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博弈(1 / 3)

始末

很久以前,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活躍著兩個部落,一個部落占土德,尚黃色,另一個部落占火德,尚赤色。這兩個部落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結怨相爭,剛開始隻是相互攻伐搶掠,經曆了若幹世後,其中一個族人發現了一帶水域,水域周圍水草豐茂,是個絕佳的生存之地,後來,黃族和赤族的矛盾轉向為爭奪水域連年征戰。

兩個部落每次發動戰爭總會選擇在同一個地方,世代累計的屍骨,逐漸把這個地方墊高,看起來像是一座白花花的山崗,這裏長年人跡罕至,隻能看見貓頭鷹和烏鴉在那裏活動。附近的居民把把這個地方叫做白骨崗,之後兩族戰爭徹底結束後,屍骨風化成了白白的石頭,於是易名為亂石崗。

當然這隻是個傳說,據說真有人相信這些傳聞,專門去亂石崗進行過考察,搜集了樣板,拿去實驗室進行化驗分析,發現那就是流水衝擊搬運而成的石灰岩,並非由屍骨風化後的產物。不過,即使這樣,當地人仍然堅信黃赤兩個部落一定存在過。

美麗的傳說繼續向後代延續,老人們滿懷深情地向後代講述黃赤兩個部落的恩恩怨怨,曾經引起後代子孫的無限遐想。有趣的是,每家講的故事盡管相似,但絕不雷同,總會有那麼點兒區別,各家有各家的特色,張家講的故事可能血腥暴力,李家講的故事或許自由浪漫。因為以口述的方式傳播,每講一次就失真一次,結果越來越個性化、多樣化了。即使這樣,人們仍舊對曆史的真相十分熱衷,據說趙家的孫子和孫家的孫子曾為了一個細節爭得麵紅耳赤,到最後大打出手,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他們爭執的對象是赤族部落第23代族長的女兒嫁給那名男子的年齡,趙家堅持說是剛滿18歲,孫家則認為隻有16歲。現在我們知道,小孩子之所以對這些細枝末節如此關注,好像那就是他們世界的全部,是因為他們還不必擔心米缸裏的米能否吃到明天。

通過老人們細致的講解,我們大概可以把當年黃赤兩個部落的概貌在大腦裏還原出來:黃赤兩族人個個長得高大威猛,力大無比,好像天神下界一般。戰場上,槍挑斧砍,血流如注,那會兒的人的身體好像真的就像蘿卜白菜一樣,槍紮在白菜上,一紮一個洞,斧劈在蘿卜上,一個劈兩個,戰場上躺下的並不是屍體,而是切碎的蔬菜。

試想,在那種場景下,人好像對於疼痛不怎麼敏感,所以才能毫無畏懼地衝鋒陷陣,否則,一斧下來,劈死倒好,如果半死不活,當時醫療又差,無法麻醉,真真得痛不欲生,想起來就害怕。

從黃赤兩個部落的發展史上,我們看到進化論在發揮著作用。兩族的子民由高大魁梧向精幹靈巧的方向進化,大腦的作用越來越明顯,他們發明各種提高生產的技巧,這樣就不用費很大的力去勞動,每年照樣的春種秋收,糧食收獲得越來越多。因為他們許久不做繁重的勞力,所以身體就沒有必要再變得強壯,隻要適中即可。吃飽粟米飯的日子越來越多了,黃赤兩族的人們開始學著用腦袋去消耗多餘的光陰,他們學會了娛樂,他們會讓自己活得舒適,極力避免苦力、災難和疾病,時間一長,他們個個好逸惡勞,貪生怕死。

可是祖先的遺訓尚在,黃族赤族的後代子孫不敢違抗,他們注定要在戰場上捐軀,然而,從族長到族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誰也不願平白無故地拿體去和刀槍劍戟對抗。兩族間的爭戰漸漸變成一種儀式,一看勢頭不對,立刻鳥獸散,他們失去了祖先那種勇往直前,無所畏懼的遠古時代精神。

想當初,他們的祖先是怎樣在戰場上搏殺的呢?有名的一次戰役就是水域爭奪戰,戰場就在水域邊上,最初是有兩族的族民挑起的,後來發展成為部落之間的戰爭。兩個部落所有強壯的猛士都去衝鋒陷陣,用現在的話講,個個都是敢死隊,那時侯人的思維簡單,二元對立的決戰邏輯,兩軍陣前,不是你死,就是我死,那場戰爭據說打了七天七夜,打的真是昏天暗地,血雨腥風,沒有一個幸存,即便有沒被殺死的,要麼精疲力竭而死,要麼倒在地上餓死。水域一帶統統變成紅色,混進血液的河水,吸引了附近不少的魚兒,這些魚兒們聞訊蜂擁而上,紛紛前來吮吸富含營養的血水,被人類魚肉慣了的魚兒們平生第一次贏回了自尊,血水流經下遊時被衝淡了,下遊的魚兒紛紛逆水而上,像趕集市一樣,景象非常壯觀,對魚兒來講,喝人血,畢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一些魚兒長時間跋涉,以致疲勞至死,水裏浮起大批白色肚皮的魚兒的屍體,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魚為血死,自古同理。幸存的人們還以為這次戰爭觸怒了上天,通過魚兒的死亡來預言人類即將遭受懲罰,為了劃清界限,黃赤兩族的人們把他們本族壯士的屍體(其中還有活著的),一起堆積起來,作為祭品向上天祈福,祈禱儀式結束,就把壯士的屍體燒了,水域周圍卷起滾滾濃煙,霎時間天地灰成一色,屍體燒到一半的時候,忽然下起雨來,大火就被雨水澆滅了。

那時侯的人,仿佛生來就是當白菜用得,所以後來才有人用砍瓜切菜形容殺戮時的場景。

這場著名的戰役,分別被載入黃赤兩族的《戰爭史》裏麵。祖先留下了遺訓:“要以此次戰役為榜樣,使大無畏的戰鬥精神世代薪火相傳。”祖先說完此話,闔眼長逝,孝子賢孫們跪在靈前——他老人家說,當以戰死沙場為榮,他自己為什麼卻死在床上;祖先說,不能騙人,尤其不能騙他,可是他卻在騙我們;祖先說,不能做流氓,尤其不能對他做流氓一樣的事,可是他卻能對別人耍流氓……

於是子孫們在祖先的靈位麵前不再那麼恭順了,起碼心理上不會恭順,他們終於明白,做了白菜的命運,不是像白菜一樣被體麵地吃掉,就是像稀泥一樣被反複踐踏蹂躪,從那以後,再也沒有結局是全軍覆沒的戰役,也很少看見大批的人死在水域邊上了。

他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賢不孝的呢?這得追溯到第二十五代,因為黃赤兩族的《戰爭史》是這樣記錄的。第二十五代剛好到了黃赤部落發展到中興的一段時期,天公也挺捧場,持續地風調雨順,沒有給人間帶來一場災難。可能那時候人心漸漸向善吧!“倉稟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用在黃赤兩族身上剛好。兩族人民上上下下滿麵紅光,這是營養良好的表現,人人可以吃到一天三頓粟米飯和南瓜湯,偶爾還可以殺些野味打打牙祭,如果不出現意外的話,他們就會這樣理所應當地生活下去。可是正當他們怡然自樂、樂此不疲的時候,白骨崗上發出振聾發聵的怒吼:你們忘了祖先的遺訓和壯士的鮮血了嗎?

按照慣例,黃赤兩族是要發生戰爭的;按照慣例,年輕的壯士要操槍弄戈,整頓待發的;按照慣例,白骨崗上要上演一場陰風慘慘,血肉橫飛的殺戮。

時間是越來越近了,然而年輕的壯士們遲遲不肯行動,誰也不願意放下碗裏金燦燦的粟米飯和鍋裏剛剛煮熟的噴香的茄子南瓜湯。年輕人十分苦惱,他們想著戰爭過後,自己的身體會像煮爛的南瓜一樣,混進泥土裏,再也沒機會吃粟米飯和南瓜湯了,盡管祖先誘惑他們說,戰爭可以掠取好多財物,可是這些財物是拿血肉之軀作為交換代價的,而且遠不如粟米飯來的這麼實際、貼切。

“打仗是為了掠奪財富,但是打仗肯定要死人,人死了,財富也沒有用,為什麼不能不死人呢?”

這個問題是一個外來人問兩族族長的,當時兩族族長做出相同的反應——目瞪口呆,抓耳撓腮,因為他們以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最後這個外來人替他們做了回答,在當時看來外來人的回答是極為晦澀難懂的,他分別向兩族族長講了整整一天,族長的腦袋總算開了竅,像是純酥油澆到了腦袋上,受用無比,隻憑族長們的腦袋不足以想出不死人的辦法,而且仗仍然不得不打,於是最終由這個外來人充當仲裁員,決心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處理黃赤兩族之間的矛盾,兩族族長幾乎不約而同地表示同意,便把族裏年輕壯士的命運轉交到仲裁員手上。

仲裁員用了七天七夜,終於研製出一套係統的解決方案,他聲稱隻要嚴格按照他的這個方案去做,黃赤兩族可以不死一個人,而且又不會違背祖先遺訓,仗照樣可以繼續打下去。仲裁員由此贏得了很高的聲望,甚至蓋過了兩族的族長,盡管兩族族人還沒有見識到仲裁員的高明,不過能說出這樣的話,這足以證明他的不簡單。人們相信仲裁員是上天派下的使者,隻有他才能改變年輕人身體用做白菜的命運。

仲裁員幾乎在一夜之間創造了許多抽象的概念,弄昏了人們並不發達的頭腦,盡管他們本來就是昏頭昏腦的。仲裁員不得不絞盡腦汁用最通俗易懂的語言向黃赤兩族人民言明大意,結果據說連家養的雞狗都明白了,一隻隻紛紛在路邊起舞,這在當時是不可想象的,即便在今天也鮮有人能夠做到——把非常深刻的思想用最淺顯的語言表達出來。今天我們看到的多是——智者們把本來淺顯的道理,換了名字,自造幾個陌生詞彙,加以巧妙的語法,盡可能用生硬的口氣說的晦澀難懂,以證明他的淵博。

黃赤兩族實現了空前的認同,仲裁員的方案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首先,仲裁員分別在黃赤兩族內部組建起一個部門,用來統計核算人口和財富總量,他把這個部門命名為“經戶部”,組建伊始,首先選拔人員,找那些做事有條理、有耐心的族人,然後對他們集中培訓,教給他們采編信息的方法,處理數據的簡單算法,培訓完了,給他們每個人分派任務,最後他自己把數據進行彙總,拿黃赤兩族的各項數據一一對比,得出結論。他的邏輯是:多數情況下,“弱”勝不了“強”,“弱”“強”相爭,各有所傷,但是“弱”傷的更重,也就是說,吃虧最多的仍是弱,兩方把共同損失的部分去除,剩下的就是唯獨“弱“所損失的,這是戰爭的通常結果,然而能否有另一種可能呢?

仲裁員的方案從遊說到實施直到最後完成,一共用了四十天。第四十一天剛好是慣例規定的兩族開戰的第一天,這天早上,兩族族長率領各自的壯士會集在白骨崗,白骨崗在曆代的血雨腥風磨礪當中,形成了巨大的慣性——霎時間薄霧濃雲,卷起陰風陣陣,把戰前的氣氛烘托起來,它可沒想到,這次戰爭非同往昔,且具有劃時代意義;天空也積極響應,揪起一把黃沙把太陽擋住,登時天昏地暗。兩軍對陣,仲裁員站在中間,命人搭起一張臨時帳篷,帳篷搭好後,兩族族長各帶兩名談判人員和仲裁員一起進帳,其他人等一律在外麵等候。帳中央一張橢圓形桌,兩族人員對麵就坐,仲裁員坐中間。首先,仲裁員宣讀談判事項,此時,外麵有一夥人正在“呼哧呼哧”起灶燒水,聲音蓋過了仲裁員的聲音,仲裁員不得不提高嗓門,之後,黃赤兩族族長分別陳詞,陳詞完畢後,致禮,坐下。仲裁員把總結出來的最終數據錄成三份,分別交與兩族族長各一份,自己留一份。仲裁員詳細講解數據代表的意義,確認兩族代表能夠理解,之後談判正式開始,畢竟這是第一次,盡管仲裁員此前曾多次教他們演練,可真正實戰的時候,舌頭仍不免打轉扭彎,不聽使喚。招待員忙不迭地進進出出,端茶倒水,剛剛喝下的茶水立刻變成口水,四處橫飛,談判桌上濕淋淋的。結果本來計劃兩天的談判,延長至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