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當當”,孩子在幫母親做飯,不能說在“幫”,應該說是在母親的意誌下做飯,從小到大,潛移默化地屈從了母親的意誌,以致成為一種習慣,習慣本身擴展另一層次——每天的生活習慣,習慣性地屈從導致習慣性的行為,孩子本性當中好動、頑皮、好奇的天分被壓抑收斂,反之是受被動、習慣、麻木的個性主導。而每天的這一時刻,孩子都在做同樣的事情,廚房裏的燈光帶著孩子的影子照在院子中央,影子裏高聳的兩肩,就這麼甘於在巴掌大的空間中來回活動。
“叮叮當當,呲啦,歘歘”整個過程非常熟練,孩子快要超過母親了,若是有客人來時,看到孩子這樣,定會“嘖嘖”稱讚——“瞧人家的孩子多聽話,真能幹。”幾乎每個人都這麼說,結果呢,孩子們一起沉浸在“好孩子”的讚歎聲當中。
我卻趕到這很不正常,我甚至為孩子的現狀趕到難過,每次看他偶爾經過我住的屋子,我都從看他的眼中看出無奈的,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孩子將來必定要背叛他的父母,這是必然,長期的壓抑就會導致極端結果。
愛,有時是很矛盾的東西,它可能把被愛的人通向絕路——愛到極致,就是無窮盡得恨了。
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或許孩子根本心裏跟不是那樣想的,我隻是在延伸自己的臆斷而已——或許生命中真的鮮有奇跡發生,才使得我們的思維意識如此的活躍,隻能憑借自己的想象力去改變業已即成的現實。
吃過晚飯以後,孩子洗碗,父母出外和鄰居聊天打牌,孩子洗過碗後,獨自在家,也不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間,坐著書桌前看書,偶爾發出笑聲,顯然是被書中的內容逗樂了,他住的屋子如此之大,像一間倉庫,一盞燈根本無法照亮整個房間,一個人更顯得淒冷,而現在,他的同齡人卻在外麵活動。夜裏本是青年人最為活躍的時間,路燈下,街頭,巷尾到處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大聲說笑的聲音,此時此刻他們要做的就是渲泄,而這都與孩子無關,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樂的其所,這或許也是本性使然。
東家回來以後,做得第一件事兒就是為我添草,以供整夜食用,我最怕開燈的一霎那,眼睛突然要吸收那麼強的光線,他會盯著我看一會兒,直到我津津有味地把他手裏的一把蘆葦咀嚼完了,他才會關燈,離去,然後回屋睡覺。孩子屋裏的燈仍舊亮著,我不清楚他什麼時候休息的,往往在他關燈睡覺以前,我已經進入了夢鄉。
深夜或者淩晨的時候,有時會被奧爾族類的叫聲猛然驚醒——那一刻我總以為自己仍在百畝樹林。
8
最近幾夜,風聲越來越重,天氣一天冷勝一天,空氣越來越濕,北風把烏雲從西北方向推過來,烏雲擠到這裏的天空就不再移動,看來它們要在這裏動手發威,東家早已看出了它們的陰謀,幾天前就準備好了下雪以後用的幹柴,為了防止柴草受潮,東家用塑料布蓋得嚴嚴實實。
早晨孩子和房東同時起來,外麵套一件運動衫——應該是校服吧,裏麵衣服似乎很少,看起來就像個衣架似的出來進去地清理屋內雜物,找柴生爐子。
昨天晚上,從傳奇小路回來的時候,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霜,路麵變得很滑,走在車轍的邊緣,深一腳淺一腳,雖然四腿著地,不見得比兩條腿更穩當。上了土坡,回頭再看傳奇小路,如同一條白圍巾延伸至北,遠處的百畝樹林仍舊是漆黑一團,深似海,感覺充滿神秘色彩。
百畝樹林,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再看看你呢,到今天,我離開你已經有三個多月了,到現在我才注意起你來,這三個月來我還以為真把你忘記了,也忘記了我住的那個地方。
生命對一方故土眷戀難舍,終究沒有參透世情,一生當中,要經曆過數不清的地方,不管怎樣,都不是自己最後的歸宿,其實隻不過因為要生存,背井離鄉也是為了生存,不至於挨餓,抑或為了更好的生存,無論什麼時期,生存對每個生命來說,永遠都是頭等大事。
明白了這一點,就不會對一個地方過分癡迷,出於生存,有時候是隨機的,有時候又是注定的,大家偶然相遇;因為要生存,而一生當中所走過的地方,始終貫穿在時間軸上,對自身而言,時間軸上那段有效距離,就是自己的壽命,那麼到過的地方就可以在這條時間軸上找到,它使得我們的生命不至於空白,一個個到過的地方,證實我們當初確實在那裏生活過,那麼我們可以一生當中就在一個地方麼?答案是確定的,你所關照的時間軸就是發生在這個地方的變化,這些一連串的變化就把時間軸有形化了。在你回頭觀望的時候,你就很清楚這些年你是怎樣活過來的。人與人之間的時間軸不是相互孤立的而是像網一樣彼此交叉,說不那個時刻你就和別人的時間軸交在一起,介入到他人的生活中去,因為在一起相互協作可以提高效率,你們協作完成會產生很大效應,你們相互接觸,認識,基於相同的目的——生存;但總有一天,你們會分道揚鑣,彼此視同陌路,基於相同的目的——生存。
熙熙攘攘的世界,為什麼會熙熙攘攘,因為有生命,生命是什麼,生命就是這些熙熙攘攘的存在。
物種與物種之間,必然有不同的東西可以將他們區分開來,這些東西一方麵把自己種群和其他種群分開,另一方麵,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種群內部集合起來,使之能夠形成一個穩定的種群,這個東西就是“集體意識”——我們通常把它稱為“意義”。
從某種角度上看,所謂的“意義”——即,同一族群相互影響,並能達成共識,以致共同遵守的一種協議或者約定,文明就是“意義”的外在表現,基於“意義”才會有文明出來。我們知道,已經消亡的文明,比如說烏雞國文明,他們一切價值觀都隨著族群的消亡而消失了,對他們而言所謂的“意義”,已經不複存在了,除非有和他們一樣甚至比他們更為高級的文明出現,他們的“意義”才會被發掘,被認識,被理解,否則,他們的文明就在時間軸上徹底凍結了,永遠不會蘇醒。
文明是有“界限”的,我們不能肯定我們現在創造的文明是普適的,甚至於在遠古以前,沒有進化到今天這般模樣的時候,那時的“意義”與今天的“意義”南轅北轍,大相徑庭。所以我們根本無法判斷宇宙的真實麵貌真如我們現在所觀察到的,舊得觀念一定要被破除,新的才能出來。如果我們對一種東西過分地執著,甚至於偏執,那麼,這隻能證明我們還很幼稚。因為在以物質為核心的世界麵前,文明都是很輕的,隻要超越這個種族,文明就成了“天書”,不再為外人所理解。
9
朔風起來了,陰了一整天,恐怕明天就會有一場大雪,天氣越發的沉悶寒冷,鼻孔裏呼出的水汽仿佛即刻凝結成冰,整天昏昏沉沉,老想睡覺。孩子也睡去了,剛才他的影子還活動在西牆上——他把桌子拉到床邊,直接坐在床上,裹著被子,戴著手套,戴著帽子,可能身體太過瘦弱,抵不住寒冷,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又想起架著運動衫像衣架一樣的身影——堅持沒有多一會兒,孩子就撐不住了,把燈熄了,就地躺下——平凡的存在啊,因為集體地平凡所以才能集體地依賴,集體地生存。
我想此時百畝樹林或許應該更加地神秘寂靜,盡管我已是個局外人——我怎麼又在想百畝樹林,我應該記不起來才是——同樣的事物,不同的視覺也總會使人驚訝,以前我在百畝樹林的時候,總是懷念自己幼時經曆過的傳奇小路、白莊,然而當我離開百畝樹林以後,思想又總不免徘徊在那裏,記憶也會重新選擇,新的把舊的擠下去,擠下去——寒冷把眼皮擠下去,我剛才在想什麼了,在想,我該睡了,大腦要休——要休什麼來著——休什麼?——
早上東家起得比往常要早,一早就出來掃雪,聽到開門聲我才醒來,這一夜睡得很沉。掃到我的房前,房東伸進頭說,今天休工,路上不好走,叫菜販幹等一天,明天蔬菜肯定漲價。
我可以自由活動一天了,這當然再好不過,我要出去活動活動,暖暖身子,我現在就想出去,直接站起身,打了個響鼻,我真想看一下雪景,久違了的瑞雪啊,而且還在我的老家白莊看到了,我還是想看一下我的傳奇小路,它此時會是什麼樣子呢?
路上一片白,天地蒼茫,雪下了有一尺,咦,傳奇小路不見了,它被雪蓋住了,和周圍的農田連在一起,路上沒有一個腳印,我真不忍心第一個踩在上麵,破壞你身上像羽絨被一樣的潔白。腳底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鼻孔外麵呼出的盡是長長的白氣,我將順著傳奇小路向北一直走下去,走到頭,然後向東,上大道,一直沿著洋河堤岸走去。
若是此刻尤四青在這裏的話,我一定看不見她,一身白色的尤四青剛好隱藏在雪裏麵,是雪將世界換了一個新的狀態,雪和尤四青似乎有著某種奇妙的聯係,一到下雪時,我就會想到尤四青,尤四青一直獨立於周遭之外,特立獨行,是以另類存在,然而他們想不到這一點,隻有在下雪的時候,尤四青才能回到本來麵目,盡管尤四青並不代表某種美好的情形,但起碼在眾人眼裏她是特別的,就像著雪後的世界一樣。
我仿佛看見在無限遠的地方,有一隻貓在雪地裏行走,偶爾回頭觀望,然後眨眼之間就消失不見了。
洋河上一片廣袤,和周圍世界融為一體,中央的沙洲也被雪蓋住,不過仍舊可以看清沙洲的輪廓。
我就這樣一直沿著繞著洋河的河堤上走著,沒有目的,沒有方向的走,“走”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暗示著生命漫無目的的延續,從不思索自己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我已經和自然融為一體,我也會變成白色,最後,我的身影,必將在倏忽之間消失在天地間的視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