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書從我手中掉在地上的聲音,那一刻我驚醒了,回想睡去的這十幾分鍾我的思緒和書融為一體,大腦運轉著書中的信息,夾雜著某些記憶片段,像粥一樣統統攪在一起,掀起層層波浪,一個意念剛起來,很快又被另一個意念擠走,它們像蜜蜂一樣在我耳邊聒噪,當我醒來以後,它們又似夢境一樣突然消失,好像在和我玩兒捉迷藏,可是等我再次睡下的時候,大腦中一片空白,我再也想不起來和書一起交流的東西了。大腦像小孩一樣睡前一定要嬉戲一陣,直到疲乏了,才會同身體一起進入睡眠狀態。
4
我不清楚這一夜我到底醒了幾次,反正到天亮的時候,我再也睡不著了,這一夜過了仿佛有一個世紀之遠。
早上東家把東房裏麵的菜搬了出來,都是昨天從大棚裏麵摘回來的,裏麵包括伊爾幫他推過的那一車菜。
“我早上到菜市場(批)發菜,你和我一起去吧!”東家說到。
伊爾點了點頭。
東家繼續說,“以前一個車子一次拉不走這麼多的菜,閑的時候我自己跑兩個來回,忙的時候請人幫我來拉,現在有你在,咱們一次就把這些菜拉到菜市場去,一上午的時間,零賣,批發都可以,中午以前賣完,然後我們回來吃飯。”
伊爾點了點頭。
“下午,咱們一起去大棚,我就不蹬車了,由你幫我慢慢往回運就可以了。”
說罷,東家進屋吃飯。一會兒收拾停當,找來一架車,給伊爾套上,把菜統統裝到車上,這架車比那輛腳蹬三輪車大好幾倍,很輕鬆就把地上所有的蔬菜裝上去了。伊爾好久沒拉過車,剛開始時感覺有點費力,走了一會兒四肢漸漸活動開,就不覺得費力了,東家也也不驅趕他,因為他對這一帶十分的熟悉,東家坐在車上,身子倚在車前的擋板,眯著眼睛打盹兒。
菜市場在白莊的東南,出來東邊的村口,徑直向東,走1裏左右,順著路拐向南,再走3裏就是城南菜市場了。因為今年後秋雨水較勤,往年很多夏季菜早已下市,今年在菜市場上依舊可以看到。
菜販子早已在菜市場外準備好收菜了,一般批發菜在菜市場外麵,菜市場建在路東,整個菜市場一段人來人往,一天到晚熙熙攘攘,菜農一般在上午就把菜批發完了,周圍有工廠和學校也是批發菜的客戶,菜農更願意把菜直接批發賣給他們。
昨天的這個時候我還在百畝樹林裏麵忙著準備慶功宴,誰想到今天就充當了人類的腳力,不到一天的時間,經曆了兩種命運,恍若隔世,去年的現在我又在做什麼呢?明年的現在又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我想可能不會像今天的現在這樣突兀。有些時候經曆是不以人的意願為轉移的。
這裏距百畝樹林不是很遠,真不想再見到那些熟悉的麵孔,我一直以為每當換一個環境就能啟發人換個角度重新思考,其影響程度遠非長時間在一個地方可比,我在百畝樹林裏麵一呆就是四年,這四年對自身而言究竟是成長了,還是原地踏步,甚至是倒退?
從小到大,在我麵前經曆的所有熟悉的麵孔都在分別一年以後的時間裏消失了,能夠想得起來的,可能唯有他們的名字,而名字,又不過是個符號,這個符號所代表的對象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淡出了我的腦海。
對那些昔日的麵孔,我有一種本能的回避,我不想再見到他們,因為時間對人情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一旦異地而居,故友間能夠溝通的話題就越來越少,除了幾句簡單的問候,不能再做其它,中間再輾轉幾次,可能就音信全無了,最終,過往的好友終於被遺忘,即使偶然想起,也頂多停留在那個特定的年代,特使的場景當中,與實際距離相距甚遠。有些人,這一生,不見也罷!他們可能就像定格了的畫麵,一生都是一個樣子,不可能有其他任何改變,若是於自己脾胃不和,相信即便以後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裏,也不想見到此人。不管怎樣,“生命”在這一生的曆程當中,經曆了各種滄桑巨變,走到終點,回頭觀望,多數時候其實都是自己一路獨自走來,唯一相伴一生無非是自己的影子。
我從來不對人情有多大的期許,生命之所以出現,不是為了這個世界的繁榮,所有的意義都是相對的,一旦離開“生存”本身,一切意義皆不複存在。就像文明,文明隻有在創造文明的物種中才有意義,一旦脫離這個物種,文明就變成了沙子。烏雞國文明、奇耾國文明、遊弋國文明,隻有在遇到能夠理解這三國文明的物種出現時,“沙子”才能複原回本來的麵目。
因為協作本身可以使效用實現最大,所以“生命”之間才會相互扶持,相互利用。
一旦個體生命有條件完全獨立生存,那麼“人情冷漠”的時代就自然而然來臨了,即使在文明高度發達的社會裏,“生命”的自然屬性也總能夠在其背後的運行法則裏麵找到,隻要認清了這點,任何複雜的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5
周圍的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比我預想的要簡單的多。唉,我總是於自己太過分專注了,其實周遭世界根本不會在意一頭騾子的突然出現,小孩見到我會躲在大人的後邊,年輕人更不會注意到我,他們比我跟專注自身,就是偶爾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伸出樹皮一樣的手掌在我頸上摩挲幾下,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友好,所以我不會“咬”他們,騾子脾氣倔,這是常識,然而隻是針對人類而言,他們在馴化眾多物種之後,變得驕奢不可一世,習慣性地把個人意誌強製加到動物身上,人要他向東,動物就不敢向西,可是騾子不吃這一套,這是天性!否則,嘿嘿,我也不會成為現在這樣。人都不能奈何,何況一隻雞了,倘若,我稍稍迎合著他,柯克也不至於搞個荒謬的“審判”出來,或許,他現在甚至對此感激不禁的,因為他畢竟除去了自己的異己。
可是事實上,“自然法則”總要達成一種平衡,不可能讓一個物種進化的完美無缺,給了他明亮的眼睛,就會可能收回他靈敏的鼻子,“自然法則”對誰都是公平的,除非人類自己率先破壞這一平衡。我之所以走到現在,就是因為我是個騾子,很多人,包括柯克,總是容易把這點忽略掉。
不過我知道該如何在人類的世界裏生存。
在人類麵前,隻要保持沉默,勤勤懇懇就足夠了,說到底,這也不過是個交易,人類如果不能從一個動物身上得到點什麼,他們就不會無故圈養這個動物。
呆了沒一個小時,東家就等不及了,說要批發不單零賣了,低價批發是件很輕鬆的事兒,東家的菜就很快就被搶售一空,我也可以解脫了,我不能長時間在這種熙熙攘攘的環境中停留,那樣我的大腦會變得混亂,很有可能做出一些錯事來。東家好像也不喜歡這種環境,把東西收拾好後,跳上車,拍了拍後背。
“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東家說道。
東家既然放話了,我也樂得一路狂奔,隻可惜身後拖著的車子是個累贅,跑的太快我擔心車子會被顛的散掉。
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路上消耗掉的。
我的午飯是蘆葦,東家拍了拍後背說,“下午可以吃到蔬菜。”
我對食物向來是不很挑剔的。
冬日裏,午後的陽光使人迷醉,沐浴著陽光的身體,變得十分的柔軟,皮膚也變薄了,可以看到心髒聯動著皮膚一起在振動,陽光照得眼眶濕潤,像是流過淚的樣子。
我更喜歡黃昏時候的陽光。
東家在給大棚放草席,大棚蔬菜經過一天的陽光沐浴後,日落以後蓋上草席早早地入睡。太陽落到一半的時候,從這邊起向東數第三個大棚還能映到陽光,草席被照得金燦燦的,農人站在大棚後牆上,解開卷起的草席,草席因受重力沿著大棚斜麵向下滾去、展開,農人身體後仰,雙手各持一股綁在草席上的繩子,慢慢往下放,雙手用力控製草席展開的方位,防止草席走偏或與其他草席重疊。
餘輝照在農人的臉上,如同照在曆經風霜歲月侵蝕的溝壑上麵,不知為何,我總是向往著這麼一種狀態——夕陽西下。每當看到類似的情景,我的心靈都會為之所觸動,耳邊聽得風聲響,感覺生命就此停住。
這是多麼美好的感覺啊,我從不怕衰老,因為衰老,才可以偷懶,甩掉責任,回避幹擾,棄絕所有抱負和企圖,然後理所應當地等死,這樣既不會於外界落得褒貶,如此了卻一生卻又心安理得。生理上講,我現在正處於中青年,正是所謂年富力強的時候,但我一點兒也不感到榮耀——青年,在我們這裏,意味著灰頭土臉、跌跌撞撞、遭受上代排擠,從來沒有過詩歌裏麵所形容的朝氣,青年正是一生中最最尷尬的時刻,他們充滿yu望,卻又無處宣泄,積極行動,卻又屢屢碰壁,想過放棄,卻又舍不得,不想妥協又不得不妥協,尷尬的無地自容,直到他們度過這段時期,對未來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學會唯唯諾諾苟且偷生,心態才能歸於平靜,能夠像地球上其他任何一個物種順其自然地默默度過以後的每一個東升西落。
這一刻雖然非常短暫,但卻十分豐富,自然界在30分鍾的時間裏發生著奇異的變化,由太陽下山前的金黃,變成下山後的紅色,鄉間暮靄出現時的白漸變成青色,夜色越發的濃重。我已經看不前自己的前蹄,我就這樣迷醉在夜色裏,在傳奇小路上像孤魂一樣遊蕩,脖子上的銅鈴發出悠揚的聲音,東家和他的孩子走在前麵,他們不說話,又要上傳奇小路的坡,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加速向上衝,到達坡頂,速度仍沒停下來,土坡被我輕鬆征服了。東家的男孩拍了拍我的脊背,像是在鼓勵,孩子正值青少年,他和同齡人不一樣,他的心是那樣的波瀾不驚,這一點很想東家,東家就是個少話但務實的一個人,然而孩子並沒有繼承父親的那種積極和樂觀,他身材修長,臉又長得那麼白淨,不像東家那樣黝黑,外人第一眼看到這個孩子都會認為他靦腆,但是缺乏生氣,這樣很危險,未來不該由沒精神的人主導的,這種人注定難成大器,可是他們的家長卻喜歡這樣,幾乎所有的父母都恨不得把孩子綁在自己的褲腰帶上,時刻能觀察得到孩子的一舉一動才能夠心安。
同一血緣關係的成員之間也存在博弈,父母強則子女弱,父母弱則子女強,前者父母束縛了孩子心靈的成長,後者則是父母過度縱容導致無法收拾。如何平衡兩者之間的實力對比,一方麵父母不用過多操心,一方麵讓孩子健康自由成長,而這需要高超的藝術手段,隻有動用大量腦力,方能夠成就。我隱隱地感覺這個孩子將來會循規蹈矩,如父母一般,機械式地走完自己的一生,他和羅賓不一樣,羅賓在未來有多種可能性的存在,他的活性很難想象有多大。不過,他或許存在另外一種可能,一種是他沒有自覺,自我意識尚未形成——不太可能,按理說,到他這個年齡,早已經把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分開了;二種是他在壓抑內心的yu望和衝動,盡管表麵看起來心如止水,內心世界或許正是波濤洶湧,這點以後我會慢慢證實。生為人之父母,養育子女乃是天則,世間生靈莫不如此,乃是出於延續生命的需要,然而,他們莫不是讓子女生活在自己的意誌下,雖然本質是出於關愛,但是“愛”有時候不隻是給於,更有可能是一種“zhan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