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放逐(下篇)(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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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對伊爾的雙眸,可以看到,伊爾的瞳仁裏麵由小及大出現一個農人蹬著一輛三輪車的圖影,這個圖影幾乎從伊爾的瞳仁裏麵走出來的時候,伊爾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伊爾陷入深深的思索當中,以至於外界的信息根本沒有影響到他。

隻見那個農人艱難地拱起腰,身子前傾,兩腳用力向上蹬著,身後高高地摞著一車的蔬菜,坡度不陡,但農人顯然缺乏後勁,眼看快到坡頂,車子忽然停住不動,伊爾馬上意識到,車子會倒回去,於是加緊幾步衝下去,低下身子用前膀頂住三輪車的後卡,車子向下的慣性逼著伊爾後退幾步,車上最上麵的蔬菜紛紛滾落下來,有幾棵打在伊爾身上,車子穩定下來,再用力向上推去,農人趁力蹬車,總算爬上了上麵的大路。

“謝謝你了!”農人麵帶喜悅,從車上跳下來,回頭去撿掉在坡下麵的蔬菜。農人把菜裝好,走過來仔細端詳伊爾,看了半天。

“我們莊子有和你長你的一模一樣的騾子。”

“哦,是嗎?”

“你再這裏住過?”

“住過,還是在小時候。”

“難怪這麼眼熟,我沒記錯的話,你爸爸是那頭公馬。”

“是的。”

“那就是了,全村就這麼一頭種馬,全村人特別照顧它,一般還很少見到。”

伊爾不言語了,在他的記憶中根本沒有爸爸這個概念,正如農人所說,他的爸爸是頭種馬,一般很少見到,包括他的孩子,他的爸爸隻是用來交配繁殖的工具,伊爾不想別人提他的家事也因為此,他更懷念他的母親——那頭老母驢,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時,他的母親年齡已是晚年,當時東家非常擔心他們母子的平安,事實上,母親生他的確很危險,折騰的死去活來,生下他以後,東家沒有讓母親再去生育,為的是她能夠多活幾年,結果,伊爾剛剛一歲的時候,母親就被一場疾病從這個世界帶走了。

“你媽媽是頭母驢,你出生的時候,她是不是已經很老了。”農人忽然問了一句。

伊爾點了點頭,這種話等於明知故問,他不想在這裏呆下去了,他要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去。於是他轉過身去,不再理農人,徑直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沒多遠,農人忽然又回過頭來問了一句,“那你怎麼又出現在這裏了——如果不介意,先上我家來吧。”然而伊爾依舊一擺一擺地向前走去,農人仍不放棄,又說了一句,“在我那裏暫時住下,我會拿你當陌生騾子對待的。”伊爾的腳步忽而慢下來,農人知道自己的話奏效,趕緊湊上前去。

伊爾最後究竟還是停了下來。

農人在兩個小時前就注意到這頭騾子,這頭騾子一直就在田間小路上徘徊,農人知道,這裏曾是騾子生活過的地方,顯然它很留戀這裏,當問了幾句話以後,農人知道騾子不願提起他的過去,可是他又對這個地方難以割舍,最後農人順著騾子的脾氣說服它留下來,自從上次賣掉以後,農人好久沒養騾子了,他知道這種騾子養不長久的,終有一天回自己離開,但是眼下隻要它幫自己過完這個冬天也是可以的。

農人從車上下來,脫下手套,順著伊爾的鬃毛摸下去,額頭、眼睛、鼻子、臉、脖子,“走吧,你應該認識的。”

農人就是通過撫mo來和牲畜交流的,許多生靈可能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是可以通過皮膚的接觸來感受人類的意圖。

農人成了伊爾的東家,農人把西房清理出來,讓伊爾住進去,西房本來是用做倉庫放農具的。東家抱來一捆秸杆,拆散,墊在地上,簡單稍作布置,天已經黑了下來,伊爾就地臥下。

生活當中總會有很多巧合,這點不得不承認,在我的記憶中,似乎從未來過這個農戶家,小時候母親在的時候就和她一起出去,後來就成了獨自出去。原本還想找一個很遠的地方呆下去,可能要經曆各種苦難,寒冷、饑餓、甚至疾病,天若不佑,死在烏有之鄉也不是沒有可能,總之不要人知道罷了。我想一直向東南走去,走出原來的視野,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苟活……雖然遠方並不一定美好,但起碼可以暫時逃避那些沉悶的過去。

我和農人之間,與其說巧遇,不如說農人對於我的利用價值或有所圖,倘若我不是騾子,而是一條狗,或許從開始時就注定了要靠乞食為生。很多時候,從一出生,就已注定了你的命運,出生之前,你是沒有任何選擇的,每個生命的降臨都是非主觀的,是自然的巧合吧。不管怎樣,沒有了先天的選擇權,生命隻能理所應當地接受現狀,在現實本性的驅使下苟活——或者說向死亡靠近,可以說,生命來到這個世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等死,不過,好在這件事和其他事並不衝突背離,而且做完這件事所用的時間是所有事情所用時間當中最長的,姑且不用管它,而且,無論是誰到最後都可以順利把這件事情完成。

唯獨遺憾的事,生命不能決策自己是否真的需要來到這個世界,他們的誕生,從自身來講,是被動的,除了接受現實,他們別無選擇。如果在他們誕生之初,就可以向自己的母親說,媽媽,我不喜歡這個世界,我不要生出來——結果會是怎樣的呢?無論是誰,在“自然法則”麵前,都不可能完全獨立,他們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卻不能幹預到自己誕生以前在母體*裏的那段時期。“自然法則”好像也考慮到了其中的關竅,為了生物能夠順利的繁衍,不受“思想”的困擾,“自然法則”給了生命在誕生之初的最大獎勵,讓他們無憂無慮,給他們最美好的記憶,除此,“自然法則”還設定了某種特殊的關係,使得物種之間相互依賴過活,使他們忘卻了生存這一基本命題的意義,這就是我把自己放逐到未知世界不久卻又被“自然法則”肇回的根本原因,從一開始,就注定我伊爾——你不是自由的,起碼你的身體不是自由的。

“自然法則”在冷笑,冷笑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然而你錯了,我並不想刻意逃離,因為畢竟你和我的談判當中還有於我有利的東西,我若真要背叛你,你也無可奈何——隻有當“生命”自覺意識到要結束自己的時候,他的身體,甚至包括他的精神能夠徹底擺脫“自然法則”的束縛,獲得徹底的解放。盡管“自然法則”苦心孤詣地說服“生命”不要輕生,讓他們留戀活著得美好,懼怕死亡的悲慘,可是每當走在這一關口的時候,終不免有漏網之魚。

而且“自然法則”也無法回避這一怪圈——那就是,越舒適越安逸,距離死亡也越近。有句話這樣說,“要自殺的人,也會怕大海的汪洋,怕夏天死屍的易爛。但遇到澄靜的清池,涼爽的秋夜,他往往也自殺了”(魯迅《小雜感》),還有一句:“快樂得想要死去”——要知道舒適安逸的極限就是死亡,唯有死亡能夠把一切美好的事物留住,既然生命都有一天要麵臨死亡,為什麼不把這一天選在最最美好的那段時光呢?所以自殺的往往是青年,臨終正寢的老人反而最懼怕死亡。

母親死前的時候,就那麼靜靜地躺著,很難想象她那時心理狀態,她會不會很懼怕。她就是個為人類服務的工具,直到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榨幹,我不想重蹈她的覆轍,她死前對我說的一句話是:“永遠不要對人類抱有過多幻想。”後來我想,她說的其實不光針對人類,包括同類,其他物種,都不要抱有過多幻想,過多奢求,否則,必將會對這個世界充滿失望。換句話說,你把人們的道德底線放得越低,甚至當他們全都是流氓時,這樣你就越會全神戒備,避免受到傷害,當有個人待你好的時候,你就會獲得加倍的快樂,因為這個世界畢竟還有一個人不是流氓;當你對生活的要求僅限於“混口飯吃”的時候,那麼除去溫飽以外的收入,就是你全部的快樂。之所以活得太辛苦,對現實太無奈,就是對世界抱有過多的想法。其實,不管這世間有多少存在的可能性,落在自己身邊,有且隻有一種,時間對於每人來說都是線性的,不可能同時經曆兩種生存狀態,就像天上的落葉,它們隨風飄逝,看起來,它們似乎可以經曆無限中可能性,落在江河裏,落在高山上,落在大漠,落在犄角旮旯……然而最終等待它們每一片葉子的,有且隻有一種結果。

人的另一半命運究竟會像骰子一樣,把你引向未知的“可能性存在”。

東家懷裏抱了一捆半幹的蘆葦,看起來東家以前養過牲口的,在這裏可以嗅出曾經住過的牲口的氣息,這裏也算是鐵打的營盤了,或許明年春天我就會離開這個地方,過了這個冬天就好說了。

蘆葦草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吃得多,半幹不濕,很有嚼頭,看來,在這裏可以享受幾天口福。對於大多數草食動物來說,每天活著的內容就是不停地咀嚼,有的先把食物囫圇吞棗地吞進胃裏,過後再從胃裏倒回口裏繼續咀嚼,隻為“胃”而活,無論如何,意誌並不是自由的,它時時刻刻要受到肉體的支配,意誌始終脫離不了肉體的存在。每當沉浸在意識的世界中流連忘返,最終都是肉體的知覺把自己拉回到現實當中來。胃在告訴你——我餓了,我要吃東西,或者腿在告訴你——我們已經站立很久,實在困的不行了,讓我們休息一下吧。意誌就是這樣和身體本身進行艱苦卓絕的鬥爭,意誌總是不顧身體的感受,總想超越,擺脫束縛,身體呢,想的總是懶散,輕鬆,沒有任何壓力,在兩者的相互博弈中個體生命得以維持正常的發展狀態,任何一方失勢,結果都會使肉體衰弱。

星辰就像晝伏夜出的小動物,隻有在深夜才會逐個出現在仰視天空的視野裏。特別寧靜的夜裏,他們可能會為了探照地球而彼此擠占空間,密密麻麻地占滿整個蒼穹。滑過天際的流星就是最為輝煌的一刹那。獵戶星座中間代表匕首的三顆星星,若隱若現,當你用力觀察它們的時候,它們忽而消失了,而當你轉移注意力注視其他星辰的時候,它們又從你的眼角處出現。

眼睛開始發酸,困意襲來,我知道它們在向我發出警告:你必須得休息了,如果再使我們我們超負荷加班,你將必須承受眼睛損壞的痛苦——每到這會兒,我的大腦舒展開來,仿佛從我身邊分離開去,開始自由活動,他會翻起那些陳年老賬,絮絮叨叨個不停,中間還會夾雜各種稀奇古怪的語句:

“在很長一段時期裏,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時候,蠟燭才滅,我的眼皮兒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半小時之後,我才想到應該睡覺;這一想,我反倒清醒過來。我打算把自以為還捏在手裏的書放好,吹滅燈火……”(錄自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中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