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放逐(上篇)(3 / 3)

隻可惜,現在柳樹不見了,隻剩下樹樁,樹的結局就是樹樁,任何一棵樹無法改變的命運,如同人的結局就是墳墓一樣。

那時候母親在這裏勞作,我就在柳樹下啃草。春風吹拂,柳樹剛剛抽芽,男孩爬上樹,用小刀割下剛剛出芽的柳條,用手指去搓柳條的皮,將柳條皮搓軟,能夠在枝條上稍稍滑動,然後撥開柳條一端,露出白色的枝條,用牙咬住枝條,雙手握著整根柳條,均勻用力拉,將柳條皮從枝條上拉出來,扔掉枝條,隻要柳條皮,將柳條皮掐頭去尾,一端留出一小段,用小刀輕輕刮去柳條皮的表皮,露出一層綠色,看起來有點像香煙的過濾嘴,用嘴去吹,發出持續綿長的響聲,粗且長的柳條做成的哨子聲音低沉,聲波引起的振動震得嘴唇發麻;細且短的聲音響亮,耳朵嗡嗡直響。男孩頭上帶著柳條編成的“草帽”,嘴裏吹的柳條做成的哨子,在田間一蹦一跳往來……

柳條嚼起來清脆、苦澀,而且越嫩越苦。

唉,如果記憶能夠永存該多好,看著現在的樹樁,怎能想到曾經的枝繁葉茂,生命就是這樣來不及細細體會,就匆匆消逝了,活著的時候,從沒有閑暇體味這些。

過了前麵的小橋,傳奇小路就走過了一半,前麵應該有幾個連續聳起的土坡,從側麵看就是一條平滑的波浪線——那裏就是我確認這條小路是傳奇小路的濫觴,忽然有一天我從這裏跑過,被腳下的土坡顛的一上一下,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從那時起,每當從這裏跑過的時候,我都期待著那種感覺——就像幼兒園裏,小孩玩的旋轉木馬,一上一下,沒想到,真的“馬”也會向往在木馬背上騎乘的感覺。

伊爾的臉上泛起會心的微笑,仿佛真的回到了過去,回到了自己童真的幼年時代。

微小的不能再微小的一件事情,竟可以掀起波瀾,沿著時間線向遙遠的時空傳去,等到若幹年以後,竟會衍生出許多不可思議的東西,成為諸多靈感的源泉,創建事物的動機。

我總喜歡試著從不同的角度來感受傳奇小路,尤其當我獨自走在傳奇小路的時候,路是有限的,不會無限延伸,每走一步,就少一步,我會回頭觀望,一直以來就有這麼一種衝動,想把轉眼即逝的東西保留下來,不能就這樣錯過,於是每當沉浸在快樂之中時,總莫名升起一種傷感——因為相對於一生來看,快樂畢竟是很短暫的,唯有將轉眼即逝的快樂牢牢地記在腦海深處,日後才會有重溫的可能。可是,事實上,快樂難得在腦海中停留許久,反而那些痛苦不快的經曆卻能牢牢地紮根在大腦的土壤當中。童年對我來講,不是快樂的,就因為不快樂,所以我隻能拿一條平庸的不能再平庸的小路作為自己唯一的寄托,母親那時候每天勞累,根本無暇顧及我的生活,否則她也不會那樣早死,那時候他們都說我是個墊窩兒,個子小,白養活,誰又會關心一個畜生的成長呢?這個世界上,唯有自我拯救才是唯一的出路——唉,不想他了,不知不覺,怎麼就想到這些不快的事情,我該回到這條小路上來,我剛才想到哪裏去了?唉,從現在起我就要居無定所了,百畝樹林也將成為我的不快樂的回憶。

過往的經曆都是沉悶的,我就在沉悶的世界裏,尋找聊以自慰的東西,然後努力記住那些細節,反複回想,許多年以後,當我再次回想這些,那些細節會把過去的場景重新複原,這樣我就可以置身事外,盡情徜徉在回憶當中。

當我開始有意識地做筆記的時候,記憶就被轉錄在筆記本上,我這麼執著地記著筆記又是為了什麼?既然我的過去是那麼的不堪回首,為何又要苦苦沉淪其中?我怎麼感覺到,當我可以把“往昔的快樂”記錄的下來的時候,“過去的沉悶”也如影隨形地隱藏在紙的背麵,當我迷醉其中流連忘返時,“過去的沉悶”忽然露出慘白的牙齒,對我冷笑,“往昔的快樂”隨之被嚇得一哄而散,陰雲重新布滿整個天空。

我覺得,埋在榆樹底下的筆記可能此生再也不會被我挖出來了。

筆記承擔了兩個使命,一是將快樂留住,二是將內心的包袱卸下,這樣看來,那些不快樂的記憶更應該記錄,記在書麵上,把腦海中的文本交接出去,獲得輕鬆,既然“沉悶”已經離開我的身體,我也不準備日後再去翻看它。

對待“沉悶”和對待“快樂”我用同樣的方式,同樣是對於細節的詳細描述,可是,對“沉悶”卻是在肢解,解剖,我要剖析它的每一個細節,暴露在陽光下,像臘肉一樣一排排地掛在筆記本裏,然後徹底把它忘掉;對待“快樂”,我盡可能用幽默愉快的筆調描述,突出重點,注重烘托氣氛。

記錄“快樂”,是為了日後有機會把玩它;

記錄“沉悶”,是為了日後不再想起它。

筆記成為我過去的一部分,僅僅是過去,我忽然覺得,總有一天會將手上的筆扔掉,我將停止記錄,甚至包括我的思想。那場秋水帶走兩冊筆記,為此花了很長時間去重寫,現在覺得做這些都是徒勞,讓水帶去不是比留在身邊更好麼?什麼時侯才能拿得起放得下。沒有什麼值得珍惜,自己當時實在是太看不破了。

哎呀,怎麼隻顧想了,不小心竟已經走到了傳奇小路的盡頭——對,沒錯,就是這個角度,我就是把這個角度作為特寫記錄在腦海中的——沿著路口的一麵土坡向下延伸,中間翻過兩座小小的橋,再繼續向北延伸,掠過那棵柳樹,井房,一直到北邊的大道上。

耳邊又響起那段來自遙遠過去的聲音。

我說:那就是你的生命曆程。

老友說:可以這麼說。

我說:我每天重複著你的生命曆程。

老友:你是說,你每天的路過,使得我的生命得以彰顯,使我被賦予生存的意義,當你不在我身上經過時,我的生命就此停住,沉睡在那一刻。

我說:可以這麼說。

老友:那麼,我現在就蘇醒了麼?

我說:不是,從此以後,你將淡出我的世界,你要實現你自身的意義。

老友:無法想象。

我說:我也不能對你做任何指引,因為我壓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走向哪裏,我現在所說所想的,無非還是對過往一切的總結。

老友:你始終在重複著這一步驟,這是你不變的地方,不管你承認與否。

我說:你說的對,這或許就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