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不公。
我這殘破的木棚,真正把天空的本來麵目還原出來了,它就像一條偏狹的窄帶,頑固並帶有偏見,經不起一點兒衝擊和磨難,女媧造人已荒唐,將身補天更荒唐,荒唐的女媧。在這種環境中我感覺到十分的壓抑,我必將會困守在著狹隘的空間裏,不得生發,這裏故有的一切已成為羈絆我靈魂的障礙。
是時候了,我得走了,這裏已不是我該呆的地方了。木棚,你以後就有新主人了;筆記,筆記,這個世界上對我來講也隻剩下筆記了,想來我好久沒有動過你們了,你們都髒成這樣,你們是我剛剛識字時候寫的,我那時寫的字跟現在竟有如此大的差異。人看來是有多種存在的可能,甚至是在同一時刻。那時是多麼的幼稚,不過越幼稚的越該珍惜,那是不可重複的往昔的唯一留下的憑證,那時候我在白莊——難道我就徹底要離開這裏麼?我的這些筆記,都要帶走麼?以後這裏就不是我的了,我想,至少可以埋起來一部分,埋在哪裏呢?樹下,樹根會改變地下結構,可是起碼不會被水衝掉,就在這棵榆樹下麵,就在這裏——那麼我就把三年以前的所有筆記,埋在這裏了,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記得你們,你們在身邊的時候,我一直忽視著,因為我知道你們一直在,現在我卻想看你們了,又不知從何看起,或許等我快要死的時候,才會來找你們的。
一共七冊,第一冊寫了兩年時間,第二冊用了一年半,第三冊一年,第四冊一年,第五第六冊一共一年,第七冊半年,按順序排好你們,剛好是七年,其中一半內容是摘錄,一般內容是自己寫的,最前麵抄的多,寫的少,到後麵,抄的少,寫的少。
洞穴已經挖好了,從此以後你們就要長眠於地下,我給你們包了五層塑料紙,這樣你們就不會被土壤裏的水浸濕,但我不能保證你們不被蟲子咬,聽天由命吧——對了,我那裏還有一包粗鹽,可能對你們有幫助,細菌和蟲子不會對粗鹽感興趣的,它們會躲得遠遠的,也不好,粗鹽會因潮解使周圍變得更濕——不過若把粗鹽和沙子混在一起,就好了,粗鹽可以防治蟲子,沙子可以滲水,撒在你們周圍就很安全——不過,如果在我死前你們仍要早我一步先走,我也不會怪罪。
最後再培上土,鋪好落葉,再見了,我的記憶——
看來差不多了,天也快黑了——木棚,從此就別過了。
2
伊爾站在門外,背上馱了簡單的行李,行李裏麵仍舊是他的筆記,最近三年還有沒寫完的,另外還有一個盒子,裏麵裝的是筆。伊爾最後佇立在門口,深深地歎了口氣,一搖一擺地向南走去。
伊爾走出百畝樹林,繼續往南,背影越來越小。
“不,應該不是這裏。”伊爾自語道,他的意識忽然停頓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感覺,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到人工渠上的石橋,然後停下來——
應該往東去,走夠20分鍾,然後向南轉向一條鄉間小路,很小的時候我和母親就在那條路上走過,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就覺得那條路一定充滿了傳奇色彩。
事實上,這條路和其他的鄉間小路一樣平靜,從來不會有什麼傳奇色彩,這隻不過是伊爾內心深處對未來的一個希冀——我們每個人一生當中總有極為隱私但卻是難得的精彩之處,伊爾相信那樣希冀未來是正確的,雖然他從來沒有過特別的渴望。
對了,就是這個井房,不遠處的那個井房就在那條傳奇小路的邊上,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井房依舊存在,那也是我曾經的記憶的一部分。
道路在我的腳下搖擺,配合著我的步伐,井房在逐步向我靠近,方才遠遠的看去,似乎有些陌生,因為周圍的井房不隻一個,誰又清楚井房邊上的小徑就是我記憶裏的那一條呢。
當井房漸漸向我靠近的時候,如同闊別多年的老友,漸漸散開臉上的陰霾,把過去熟悉的部位慢慢展露出來,與此同時,我的記憶被眼前所感知的信息慢慢喚醒,就這樣,當我走到那位久別多年的老友麵前時,我的大腦就可以從信息存儲器上準確地把他的名字調出來。
老友一驚:你還記著我的名字?
我回答:是你本人喚醒了存在我腦海的記憶——可是那記憶於實際似乎又有所不同,你怎麼比我記憶中變得瘦小了,仿佛是我記憶裏的那個高大形象的縮小版。
老友回答:我還是我,變得是你,你在我身上走過的時候,你還很小——
我說:嗯,我明白了,每個生命總是不自覺地以自己的角度感知這個世界,認為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結果每個生命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樣,真實的世界從來沒有被我們所認識到——不對,這些年來我是長大了,可畢竟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改變的——以前你可以容納並排的兩輛拖拉機,可是現在,你隻能容納一輛多一點的拖拉機通過。
老友變得有些沮喪:是啊,滄海桑田,什麼都會變得,變在不變中參照變,凡是要經曆生死回轉的,每時每刻都在變——我確實是變得瘦小了,或許再過幾年你就看不到我了。
我說:我可以看得到你,當我閉上眼睛,讓大腦把你的資料調到前台來,我就可以重溫你那曾經最最輝煌的時期。
老友說:聽起來,我就像沒落的貴族,隻能沉湎過去,不,我倒覺得,自己隻能算得上是破落戶,從來沒有過輝煌,隻有日複一日的重複,repeatagainandagain。
我說:可是在我的意識裏,你一直都有展示傳奇特色的潛能,隻不過你一直壓抑著自己。
老友說:那是你自己的看法,或許你把我看成你生命中另一種可能的經曆,於是我就成了你另外一種可能的執行者,因為我並不是你,所以你就可以發揮充分的想象,將我放置在某一神秘特殊的位置。
我說:你真是我的知己,原來你一直知道我在想什麼,或許很久很久以前我是這樣想的,可是現在你對於我的傳奇,卻是你一往如故的存在,你的存在,對我來講,其本身就是一個傳奇。
老友聽完我的話,終於笑了,不再說話,臉上的笑容由一條條深刻的皺紋“堆積”起來,一會兒皺紋變得舒展,變成了一道道並列排布的車轍,車轍也變了,變得窄而短,這樣下去會很快消失——我該怎樣去看才對呢?
伊爾離開小路,走向東邊的菜田,然後轉回身,側著頭低下去,再向傳奇小路看去。
對了,這樣看就寬而長了,我記得晚上走過這裏的時候,車燈朝前方照去,再平整的路麵也會顯得坑坑窪窪——謔謔,這裏怎麼會有一個樹樁,讓我好好想想,閉上眼睛想想——不行,我得換個角度,來來來,我往回走,回到小路上,對,想起來了,在這個角度才能啟動記憶開關,將曾經的場景重現出來,曾記得這裏有一棵柳樹,好像有個男孩在那裏蕩過秋千,那個男孩會是羅賓嗎?不可能,羅賓住在李莊,而這裏是白莊——或許,這是李莊的羅賓在白莊生存的某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