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否則,如一任蔣偽自生自滅,則這批醜類很可能在無可再拖的情勢下,搖身一變,歸順北京,享受‘一國兩製’的優待。而按照北京的政策,隻要台灣換五星旗、交出國防外交,則一切既往不咎。如此一來,這些狐群狗黨,豈不是王八翻身,不但不受應得的懲罰,反而在‘一國兩製’的保護下,繼續騎在台灣人民頭上拉屎拉尿。中共為了獎賞蔣偽的歸順,說不定到時候還要把中正堂加個藍頂,把慈湖改遷日月潭。天理何在?”其實,你說的這種情況是極可能發生的。但我看來,發生了,也沒什麼,因為改朝換代,在政治結構上,總難免有“前朝”的官僚留下來。試看清朝完了,自袁世凱以下,留下了多少前朝餘孽?這些餘孽,隻要“歸順”得快,他們照樣是代換後的統治者,隻不過“文武衣冠異昔時”而已。我常說,共產黨真“笨”,它大可以高官厚爵拉攏蔣家餘孽;例如,它可改改體製,宣布李登輝來做全中國(包括台灣)的總統或主席,宣布郝柏村來做全中國(包括台灣)的行政院長或國務總理,以下類推,把台灣的大小官僚,都用更大的名位予以一網、“買”倒,甚至保證他們幹終身職或一段可觀的時間,昭告世界,絕對守信。這樣一來,自李登輝以下,又何樂而不為?自然全無鬥誌,“十四萬人齊解甲”矣!
或問把全國重要名位,都給了國民黨,安全嗎?才安全呢!試看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之日,給出了多少名位?在副手旁伺之下,那個正座的還能有翻江倒海的本領?國民黨的上將傅作義坐了水利部長(水利電力部長)正座,一坐二十三年,從五十四歲做到七十七歲,直到他七十九歲病死前兩年才辭職,他管水利,能翻江倒海嗎?可安全得很呢!讓這國民黨大員一做部長做到死,誰說共產黨不守信!
至於你說這樣未免太便宜了“這批醜類”,其實便宜了又算什麼?政治上,總有一些持盈保泰的不倒翁、見風轉舵的投機分子或“起義”分子。隻要這批人能“洗麵”(“心”是“革”不了的),形式上歸附,也沒什麼不好。從大處看,不算什麼。雖然會令忠良氣短,但忠良應有胸襟容忍此種事。
以黎元洪為例。此公非革命黨,但武昌起義時,因他有“協統”軍階,被革命黨看中,從床下拉出來,逼他“起義”,他就搖身一變成了頭兒。孫中山為臨時大總統,他做臨時副總統;袁世凱為正式大總統,他做正式副總統。官運之亨通,一時無兩。他雖因緣際會、扶搖直上,但卻逆取順守、進退有度——袁世凱要當皇帝,他就不肯附和;袁世凱封他“武義親王”,他堅決不受。可見此人雖一路撿便宜,但是也不負好運氣與人民付托,一路跟民國反帝製到底。足見隻要“醜類”形式上向善,我們不必多在政治上計較。
當然,這並不是不計較,而是另在曆史上計較,不在政治上計較。在政治上,從張邦昌到吳襄(吳三桂之父),都能因附逆而不被迫問,但在曆史上,在《宋史》《明史》中,他們都不與忠臣之列。李登輝、郝柏村之流,都是附逆於蔣氏父子的走狗,曆史永遠不會饒恕他們,但是政治就難說了。
以上所論,是一個觀念的分野。因為重要,所以拉雜寫奉我兄。
《北京法源寺》終於完工。大陸上已出我的書甚多,這書也應在出版之列。不過內容不無可被羅織之處,等我兄看了再說(如要刪改,就不必出大陸版了)。大陸上出我的書,我一向以“李敖不從大陸取出分文”為處理原則。四十多年來,流亡台灣,被國民黨所困,未能為大陸做什麼,每以自愧,稿費之事,不足論也。此請
雙安、小朋友們大好
敖之 1991年6月30日午
蔣介石秘密批示鬥臭彭明敏
二十一年前,彭明敏在國民黨特務日夜環伺下,奇跡式偷渡出境。據《彭明敏回憶錄》所說,當時被日夜環伺情形是:“監視我的特務們,整天分成三班輪值。我的妻子被跟蹤得更緊迫了。我家附近,與全市其他地區一樣,在街角巷口,有小攤販的違章建築。它們常是退伍軍人非法搭起來的,政府不管它們。我家巷口,靠近我們門口的攤販,竟成為監視我的特務們的中心。我們知道那個老小販的年輕太太,以前是個妓女。她竟將其陋小違章建築,變成特務招待所,服務他們,送茶水、毛巾,提供椅子,讓他們坐下來抽煙閱報。”“我很小心注意特務們的動靜,不久發現,他們有時在深夜一段時間,不在那裏。他們大概是覺得太無聊,偷偷溜走去散散心。在那時候,我也可以偷偷外出,不受跟蹤。”“我不時感覺極端絕望和沮喪。這樣過日,實在不像人的生活,既沒有工作,朋友圈子又愈來愈縮小,一天一天、一小時一小時,被捕的威脅,不斷懸在頭上。在這樣孤獨隔絕的情況下,我感覺幾乎快要窒息了。”“王淦的來訪,變成一種刺痛了。國民黨‘開明分子’仍然要我妥協,仍然想說服我靠向他們,仍然想使我公開向他們認同。他們繼續在談要為我找一個職位。王淦不斷勸我接受他們的安排,他說那樣一來,既有工作,生活問題又可以解決,而且對我造成這麼大痛苦的監視,也可以結束了。”“然而,相反地,我決心要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