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規模空前的淮海或徐蚌大戰前後打了六十六天,國民黨幾乎全軍覆滅(唯李彌率部分隊伍得脫),蔣介石賠上他的老本。追究真正責任,該負責的是蔣介石自己。他完全不懂作戰原理,自毀長城。杜聿明後來寫了一篇《淮海戰役始末》,指出在戰役開始時候,蔣介石的軍隊處於相當優勢,“解放軍數量上在徐州方麵少於蔣軍,裝備也劣於蔣軍,特別是炮火少,飛機、坦克沒有”。按說,蔣軍處於如此優勢,當然大可一戰,可是蔣介石的軍事判斷與指揮能力太差了,他的手下也都是庸才,竟在“守江必守淮”的方針下,冒出了“一個出奇的方案”:“自徐州到蚌埠間二百多公裏的鐵路兩側,擺了數十萬大軍,既棄置徐州既設永久工事而不守(徐州那樣龐大縱深的據點工事,隻留一兩個軍,幾等於不守),又將各兵團擺於鐵路兩側毫無既設陣地的一條長形地帶,形成鼠頭蛇尾,到處挨打的態勢。據我了解,古今中外的戰史中還找不到這樣一種集中會戰的戰略先例。”(杜聿明《淮海戰役始末》)
打仗如競技,技不如人,敗下陣來,根本沒有話說。但是蔣介石總是認為他的失敗是由於部下沒有盡忠、沒有為他死節。杜聿明是“天子門生”,未能達到亡國天子的臨難死節標準,為天子所不諒,不僅對被俘坐牢之人毫無感念,而且惡待其家屬以為懲罰。這種不近人情的心態,其實是一種病。為什麼是病呢?因為照現代標準,一個將軍,隻要盡過全力作戰,在盡過全力仍不免於戰敗的時候,他可以為有所保全而投降。這種將軍回國後,仍舊是英雄,仍舊被當做英雄般歡迎,所以如此,就是大家真的相信人可以不做無謂的犧牲。孟子說:“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就是這一道理。當然,這並不是說,當事人死是錯的,而是說,死不死是他個人的選擇問題,是他個人的自由意誌問題,而不是別人或統治者代為選擇的、代為強製的。硬定一個取舍標準,去叫人肝腦塗地,不是合理的要求,也不是人道的要求。但是,自己戰敗不死在首都南京的蔣介石,他落伍的大腦卻不這樣想。他總想別人為他做文天祥,才感快意,因而一律要求別人臨難死節。
他在1933年5月8日講“統軍作戰製勝之道”,曾有對付不自殺的“恬不知恥,欣然偷生跑回來”者的徹底辦法。他說:“返回之被俘官兵,一律視同敵探立即槍決,如有放縱隱瞞或收容掩護者,同罪。”然而講這話後三年,蔣介石自己正好變成了他的理論的考驗者,他在西安事變中自稱被俘,若謂“爾等以餘為俘虜”、“餘既為汝叛逆所俘”,但他偷生了,放回了,可是照樣“剿匪作戰”不絕,而不怕“軍隊風氣破壞”。1947年4月15日,蔣介石感於“剿匪”戰事的不利,集合前方高級將領,到南京來受兩個星期的訓練,在開學典禮上他說得很露骨,他要被俘的軍人“隻有自殺”來解決這“人生最可恥的事情”。這次演講後三年,1950年4月16日,他集合逃亡在台灣的手下敗兵殘將,在陽明山莊講“軍人魂——一名革命軍人成功成仁之要義”,分出兩個大類:一類是“臨陣逃亡”,一類是“被俘或投降”。他對這種“寡廉鮮恥”的痛恨,情見乎辭。顯然的,在蔣介石的大腦裏,一、革命軍人不應被俘;二、縱使被俘,也“隻有自殺”才可以自贖,除此而外,全屬無可原諒。
我們必須指出,蔣介石的基本意識形態是很複雜的。它包含了半吊子的中國上層封建思想,也包含了半透明的中國下層愚民思想,還包含了半瓶醋的西方和日本的近代思想。……它是這些思想的大拚盤,既半生不熟,又半新不舊。以這種“不幸做了俘虜”就“隻有自殺”的思想為例,從屈突通的故事看來,並非純是中國傳統思想。屈突通是隋朝的好官,唐高祖起兵的時候,屈突通正為隋朝守山西永濟。他率部隊去救京師長安,被唐高祖部隊困住。唐軍派他的家童勸他投降,他不肯,把家童殺了;又派他的兒子勸他投降,他也不肯,陣前罵他兒子說:“以前同你是父子,今天是仇人了!”立刻下令用箭射他兒子。後來京師陷落,唐高祖部隊派人去心戰,屈突通的部隊嘩變,他下馬向東南磕頭大哭,說:“我已經盡了全力,還是打敗了,我對得起你皇帝了!”遂被部下解送到唐高祖麵前。唐高祖說:“何相見晚耶?”勸他投降,屈突通說:“我不能做到人臣該做到的,不能一死,所以被你抓到,實在丟臉。”唐高祖說:“你是忠臣。”立刻派他做唐太宗的參謀總長。天下大定後,唐太宗在淩煙閣畫二十四功臣像,屈突通也在內。屈突通被解釋做是隋朝忠臣,也是唐朝忠臣,理由是唯其一心,雖跟兩君也是忠臣。所以,屈突通死後,魏徵提出屈突通是“今號清白死不變者”,他的忠心可靠,為唐朝上下所欽服。屈突通投降後,跑去招降他的部下堯君素,大家見了,兩人都為之淚下。屈突通說:“我的部隊(被)打垮了,但我加入的是義師,義師所至,天下莫不響應,事勢已如此,你還是投降吧!”堯君素不肯,還怪屈突通不該投降。屈突通辯白說:“咳,君素,我已經盡過全力了!”堯君素說:“我還未盡過啊!我還有力量可盡啊!”於是堯君素死守不降。最後城中兵少食盡,被部下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