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的嘴角浮起了一絲察覺不到的冷笑。
卜力嘴裏的“中國最強有力的人”當然就是指李鴻章。而這個英國人說出這話無非是想拉他下水。
現在李鴻章已經明白了英國人為什麼這麼急於促成他和孫中山的聯盟,又如此急於在兩廣實現“獨立”。如果大清朝廷熬過此劫延續了下去,“獨立”了的兩廣就必須投入英國人的懷抱以求自保。如果兩廣獨立引發了連鎖反應,大清朝廷迅速崩潰,那麼這個還沒有作好改朝換代準備的中國就將群龍無首,變成一盤散沙,一任列強魚肉。
李鴻章站起身來,他已經沒必要和這個奸詐的英國人再談下去了。臨走之前,他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慈禧太後,就是中國最強有力的人。”
為了一己私利就擊碎了整個國家的慈禧太後當然不是什麼“最強有力的人”,她的力量已經被她自己瓦解殆盡了。李鴻章這樣說隻是告訴卜力:中國人的事由中國人自己解決,任何時候都不用外國人插手。你們這幫想趁火打劫的英國佬兒打錯算盤了。
聽了這話,卜力的臉色都變了。他知道,英國人的詭計已經被李鴻章識破,而且至少在這裏,他鬥不過這個枯幹瘦弱的老頭子。
李鴻章走了。這次他沒有帶著劉學詢。
李鴻章為什麼會來和孫中山見麵呢?是想找個機會幹掉他,以此向大清朝廷請功?
顯然不是。
那麼是想和孫中山聯手搞兩廣獨立?
大概也不是。
作為一個從舊時代走過來的老人,李鴻章的頭腦始終是守舊的,這個舊時代的人從科舉出身,軍功起家,在舊朝廷裏辦了一輩子差,他絕不可能憑空琢磨出一套“民主、革命”之類的東西來。所以他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了孫中山的新思想,和他一起搞兩廣獨立,推翻帝製,走向共和。
但李鴻章卻也清楚地知道,那些舊的東西已經腐朽得不能再用了,所以他希望為這個傷痕累累的國家找到一條可以走的新路。
和大多數舊時代的人不同的是李鴻章很善於學習,他的一生都在不斷學習,不斷改變,不斷自我完善。曾國藩吃早飯時罰了他一次,他就養成了早起辦公的習慣;看見常勝軍洋槍隊的一場操練,他就在淮軍中建立自己的洋槍隊;馬格裏送給他一發炮彈,他就建起炸彈三局;馬格裏給他講了講機器,他就建起金陵機器局;看了洋人的兵艦,他就開始造艦、買艦,以至開辦輪船招商局、礦務局、電報局、機器織布局……他提出修鐵路,提出改革科舉製度,提出官督商辦,後來出了一趟國,他又學著接受新思想,研究華盛頓,會見孫中山……
在這個世界上,不管哪個國家,哪個時代,有多少人能像李鴻章這樣不斷學習,不斷改進,一步步地向前走,一生都沒有停頓過。之所以最終仍然是守舊的,並不因為他愚笨或者保守,隻是因為他和他的時代離新世界太過遙遠了,以至於前後探索了三十多年,“李鴻章們”和新時代之間仍然存在著巨大的差距。
可李鴻章真的在學習,不停地學習。這一次他急於會晤孫中山,就是想要接觸這種在全中國最為嶄新的理念。他已經看到了什麼是資本主義,什麼是議會,什麼是民主,現在他想知道什麼是革命,什麼是共和。
可惜,曆史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李鴻章和孫中山最終失之交臂。
當然,即使他們在香港的海麵上相遇了,也不可能有什麼驚人的事件發生,最多隻是孫中山把他的思想說出來,而李鴻章把這些新思想聽回去。之後,他們仍然隻能靠自己的雙腿走自己的路。
等劉學詢聽到消息趕來時,李鴻章已經登上海輪離開香港了。劉學詢又急又氣,衝卜力叫喊起來:“為什麼讓他走?我們應該說服他留在廣州實現兩廣獨立!如果他堅持要走,你們可以把他扣留在香港,我們事先不是已經商量好了嗎!”
“我們不能這樣做。”卜力聳了聳肩膀,兩手一攤,“李鴻章是要北上和各國談判的,如果英國方麵扣押了他,我們無法向其他國家交代,會引發嚴重的外交糾紛。而且這個老頭子很厲害,把他扣下來也沒用,我們不可能強迫他做任何事。”
事已至此劉學詢也沒有辦法,隻好找了條船出海去見孫中山,把李鴻章決意北上的事告訴了他。
聽了這話,孫中山沉默了。一旁的劉學詢氣得臉色鐵青,高聲罵道:“這個黑心爛肺的老東西!好好的兩廣獨立你不搞,你去維持你那個腐朽透頂的朝廷!給你個北洋大臣的權柄,你就馬上跑到北京去給你那大清主子盡忠,權欲熏心,賣國求榮,實在無恥,無恥之極!”
“別罵了,要走就讓他走吧。”
“可李鴻章這一去,革命成功至少要推遲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