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他是感到不安的,時間長了就不在乎什麼了。話當然也漸漸地說得多了起來,用現在的話說,她是個熱情的女孩子。後來,她說他是高倉健是非洲豹是阿裏巴巴四十大盜,還甚至是《巴黎聖母院》裏那個醜陋的敲鍾人卡西莫多。他說他什麼都不是,他是駱駝,因為他來自中國的駱駝之鄉阿拉善。一山之隔,兩個世界,山是嶽飛《滿江紅》裏的那個賀蘭山。
那裏是西部的西部,有二十七萬平方公裏,其中三分之二是沙漠,人口僅有十七萬,蒙漢雜居,兩種語言,盛產民間歌手和酒鬼。
後來,當他們兩個人相處時,她就親昵地稱他“駱駝”。
他這峰“駱駝”卻敵不過她語無倫次、啼笑皆非的比喻,荷爾蒙激增。十分糟糕的是,他竟然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在談戀愛,事實上他們從始到終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勾過,更談不上當下流行的所謂親密地接觸。
有一段時間,他的智商特別低,考試一塌糊塗。尤其是外語考試,往往不及格,並由此而對外語產生了無以複加的抵抗心理和排斥情緒。他忽略了一個其實是最關鍵也最常識的問題,這就是一個頭項黃沙的牧駝人的兒子與一個省城局長的女兒之間的距離,盡管他們都是大學生,都坐在一個教室裏接受相同的高等教育。他是真誠的,真誠得想入非非,當他四年大學畢業修成“正果”,同時胳膊彎裏挎著一個氣質不凡的女大學生站在像沙棗樹一樣蒼老的父母麵前,父母大概驚訝得要上吊。事實是若幹年後,當他跪在父母的靈柩前,仍然是子身一人。兩個老人的眼睛沒有合上,帶著深深的古老的遺憾去了另一個世界,他也因此成了一個罪人。
她終於走上了沙梁,準確地說,是爬上來的,手腳並用,真皮坤包垂在她的胸脯下麵,有如一隻乏羊的脖子下吊著一個飼料兜子,這和她的高貴氣質大相徑庭。在幹早的年景,牧人就是用這樣的方式飼喂他們的牲畜的,而且效果不錯。看來,在大自然麵前,人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不僅如此,她還流了大量的汗水,由嬌喘籲籲而大喘氣,保養得十分得體的胸乳在真絲襯衫和乳罩(估計價格都不菲)裏劇烈地起伏著。
他故作歎息地說,沙漠給予你這樣的待遇,讓你返回童年手腳並用地爬了四十分鍾。
不,是四十八分鍾。她糾正說。
他說,難道對這八分鍾也要計較嗎?
她說,是的,這些年來我對時間非常敏感。時間是奔跑著的墳墓,我對這句話體會很深。
機智。善辯。
她還是那麼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當初他和她在校院裏談“戀愛”的時候,怵的就是這個,他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每每敗下陣來。他於是生吞活剝,強迫自己閱讀了不少課外書籍(包括徐誌摩與林徽音、陸小曼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至少記住了她引用的掌故都出自哪裏。漸漸地他又發現她不見得就有多麼高深的思想,隻不過表現出知識的某種寬泛罷了。不過如此,他想。他曾經因此而沾沾自喜,好不得意。男人總比女人強,他的具有農民血統的大腦,以及牧駝人的體魄都頑固地恪守著這個古老的信條。他的學習成絞開始直線上升,大四的時候還得過一次優秀獎。他躊躇滿誌。畢業分配,實際上是一次殘酷的命運的分野,若幹年後他才刻骨銘心地意識到了,但也晚了。她告訴他,她無法接受在西部的沙漠裏生活一輩子的事實。他也告訴她,駱駝離開沙漠就不成其為駱駝了,你沒見過動物園裏那關在籠子裏的狼嗎?那哪裏是狼,喪家狗都不如。他們到底還是分了手,各奔西東。其實,這才是意料之中的也是最好的結局。他並沒有顯出有多麼的痛苦。他懷揣著一紙大學畢業證書返回大漠小鎮,決心在自己的家鄉幹一番事業。十年一夢,世事如煙,他先後幹過中學教師、行政秘書、文化幹事,寫過詩歌小說散文電影劇本,這似乎就是他的全部。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這十年間,她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像一縷空氣在茫茫人海裏蒸發了。十年後,當他終於不得已地向世俗低頭,想到該寫一篇論文獲取一個中級職稱(據說相當於正科級)的時候,她卻又突然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他差不多已經忘了她。
他又不得不重新認識她。現在她就坐在他的身旁,像十年前在大學校園後麵的小湖邊那樣。
他續上一支煙,吸得噴雲吐霧:悖論,既然時間對你那麼寶貴,何苦不遠幾千裏跑到這裏來?
她沒有正麵回答他提出的問題,卻說,你為什麼不問問我這十年來的經曆?
大江東去,人物風流,隻要你過得比我好。他打著可惡的哈哈。
她的眼神驀地暗淡了一下,明顯地降低了幾分高貴,一抹紅暈淺淺地洇出臉頰,像是春雨中的寒涼所致。他捕捉到了這個細微的變化。她這種稍縱即逝的神態,無疑流露出了中年人才會有的人生遭際。生活大舞台,不可能處處鶯歌燕舞鳥語花香。他不打算再刻薄下去了。
他準備保持沉默,像一峰真正的駱駝那樣。
她打開真皮坤包,掏出兩聽椰子汁易拉罐,一聽給他,一聽留給自己。看來她真的是渴了,采取一飲而盡的方式,罐口壓扁了她小巧而挺直的鼻尖。他此刻也才後悔不迭,應該帶一兜黃瓜西紅柿桃子之類的蔬菜和水果,匆忙中還把那顆翠皮西瓜忘在餐館的窗台上了。表示抱歉已經沒有實際意義,不如裝聾作啞一言不發的好。他欲將自己手裏的那聽飲料也留給她,她揮揮手說,這是我從海南島帶來的,不含防腐劑,原汁原味,真正的綠色食品。說罷,她笑了,他也笑了。心領神會。她小小地回敬了他一下,餐桌上的沙蔥沙米蓯蓉酒什麼的。
他們喝幹了椰子汁,將它們並排地倒扣在旁邊的沙地上。罐頭盒靜靜地立在那裏,內容雖已不複存在,其外表卻很華美,也挺浪漫,仿佛兩個頑皮的小精靈。也許在蒙隴的月光下,它們更像一則優美的童話和傳說?
這時候,他們身下的影子正在緩慢地延長,往東邊的方向泊去。長河落日圓,大漠無孤煙,這裏的水源早已枯蠍,很久沒有牧人居住了,自然也看不見駱駝和羊群。目力能及的範圍內,疏朗的漠風拂過一道道沙梁,搖扯著湖底那零落的衰革。空曠寂賽之間,懸著一輪將沉未沉的秋陽。
沒有大浪淘沙,沒有椰子樹和仙人掌,沒有慈祥的老船長……不過,我還是要請你看一處風景。他抬手一指東南方。
她循聲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廣闊的漠野上果然有一處異樣。那裏坐落著一個高大渾圓的金色沙丘,宛若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婦人豐滿的胸乳,那布滿其上的風紋,就是透出肌膚的絲絲血脈了。
過了一陣,他問:有何感受?
孤獨,神秘。她說。
它有一個有趣的名字,召素套勒蓋。
召—素—套—勒—蓋。她吃力地重複一遍,眼裏含了不解的神色。
蒙古語。召素,就是錢;套勒蓋,就是腦袋或者像腦袋一樣的物體。
她一下子笑了起來:錢腦袋?
他也笑了,說,錢腦袋或者錢疙瘩都不好聽,太缺乏詩意。為了美好起見,我將它意譯成富饒的地方。你認為怎麼樣?
她若有所思:富饒的地方。
他點點頭說,這應該從一種精神的範疇去理解,它隻不過寄托了當地牧人渴望發財的黃金夢想。其實,當地的牧人至今都沒能徹底地走出貧困,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烏托邦。她說。
難道不好嗎?沒有刀光劍影,人們恪守著一個古老的神話和傳說和平相處。它如果真是一堆黃金,這裏早已是金戈鐵馬、血染大漠的戰場了……
行了,你已經說得夠多了。她打斷他的即興發揮,手指間變戲法似的彈出一張印刷很考究的名片。
他接過名片故作驚訝:啊,董事長(在此之前,他已經猜測得八九不離十)。
在他亂得不成體統的抽屜裏也有幾十張名片,從報刊編輯到知名作家。
老實說,這是他得到的第一張關於董事長的名片,而且是一個女董事長,而且這個女董事長又是他的第一個“戀人”。這樣是不是就有了特殊的意義呢?他不知道。當然這很有意思,生活中這樣的意思並不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