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夕陽終於沉了下去。暮色四起,又從八方合攏。漠野開始處在一片灰暗中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大漠真正的夜晚就會降臨,那將是一種深刻的黑暗。現在,遠處的沙梁僅剩下黑黝黝的輪廓,那座被當地的牧人稱作召素套勒蓋的高大的沙丘,也隻是呈現出一個渾圓的頂端,似乎於沉默中流露出被冷落了的幽怨。漠風這時卻悄然地大了起來,時斷時續的像是一個夜行的巨人邊走邊發出嗚咽,淒清而蒼勁。
他突然感覺到了冷。
恰就在這時候,她說話了。
她說,我離婚了,一個月前我宣布了第二次婚姻的終結。
心情不好,需要調整,不遠幾千裏來看看沙漠。他又有些調侃地說。
要看沙漠我可以去新疆。
那麼,你是來看我了?
二者兼而有之吧。
謝謝。
不必。
你看過我的作品?
是的,很偶然地拜讀過幾篇。算不上大氣,不過,語言流暢,筆調冷靜,還是有那麼一點感染力的。我這樣評價你的作品,能接受嗎?
過譽了。他搖一搖頭說。
他的第一篇小說是趴在被窩裏寫的,那時他還是一名中學教師。小說後來寄給南方的一家青年文學雜誌,鬧著玩的,並不期望變成循規蹈矩的鉛字。四個月後,卻被發表了出來,自己的名字人模狗樣地夾在幾個名人中間。緊接著發生的事情卻令他始料不及,小鎮機關的某個領導突然看上了他,費了不小的周折調他進去當了一名行政秘書。這是小鎮學校的教師們夢寐以求的仕途之路。沒想到他這麼容易地就得到了。也有人說,他把文學當成了敲門磚,門進去了,磚是肯定要扔的,因為沒有哪個傻子會在這樣一棵樹上活活地吊死。這話還真有些預見性,他雖然沒像有人想象的那樣,卻也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調他的領導後來對他大失所望,大會小會上批評他心猿意馬不務正業。其結果可想而知,他被那個領導一腳踢開,像一根雞肋被扔進了破破爛爛的雞窩一樣的小鎮文化館,當了一名文化幹事。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地笑了,不是無奈,是自嘲。
傻笑,她說,十年沒聽到你的傻笑了。
這是因為你後來遇到的都是聰明人。他說。
我畢業後去了北京,在那裏嫁人。幾年後又到南方經商,先是在深圳然後去了海南,並且伴隨著兩次婚姻的失敗。但我不否定自己這十年的奮鬥。
她說得很鎮定,從口氣中流露出來的輕鬆自如,使他又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她。
是不是你的公司遇到了麻煩?
不對。我的公司運作得很好,效益也不錯。這麼給你說吧,我在銀行的存款能夠讓你包租一架波音客機去非洲鳥瞰整個撒哈拉沙漠。
他一時語塞。
他相信這是真的,更不是出於某種虛榮而向他炫耀什麼財富,她不是這樣的女人。不過,他不知道包租一架波音客機去鳥瞰撒哈拉沙漠是一個怎樣的概念,也不明白她此時此刻不乘坐波音客機去環球旅行,卻要到這裏來飽受風吹日曬之苦究竟是什麼意思。真的是看望他這個老同學嗎?想來想去,他總認為理由不充足,缺乏說服力。難道是對曾經的那份情感的追撫?他否定了後者,後者虛無得像一個哈姆雷特時代的夢。
他又傻笑了。
和十年前一樣,他們在夜色中隻是並排而坐。
漸漸強烈起來的漠風拂蕩著他們,就像是跨在一峰搖蕩的駝背上。周圍的沙梁和那座高大的沙丘早已融入無邊的黑暗。潑裏的天上星星點點,清晰而遙遠。如果是個無風的夜晚,你甚至可以聽得到來自地層深處的水聲。當然,這是一種假設,卻也並不是毫無根據可言,這裏原本就是煙波浩渺的大海,隻是被歲月無情地剝蝕後,沙漠才成了大海凝固的雕像。這便擁有了一種悲壯,這種悲壯其實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盡管人類的語言早已經確立在某個高度上了,著如我們的唐詩宋詞。
那麼,就讓我們靜靜地坐著,保持沉默好了。他真的是不想再說話了,尤其是麵對著她。十年前的她是一個天真的大學生,十年後的她卻是一個富有的商人。
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沉默是金。
我很感激你。她說。
什麼?
他像是冷不丁地遭遇了棍擊,意識模糊,反應遲鈍。感激我的什麼呢?
他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他還是有些慌亂。他等待過她W或者有過像現在這樣重逢的渴望嗎?也許有過,像夢一樣,但不是等待。當他騎上摩托車在荒灘野地裏狂奔的時候,曾經想到過她,爾後便淹沒在風馳電掣般的放逐中了。在這個小鎮裏,他沒有屬於自己的隱私,也就沒有關於他的任何緋聞。
當然,也有若幹個女人願意主動接近他,有的還表現出很開放的姿態,結果是他每次都臨陣脫逃了。他也不想結婚,這在小鎮的人看來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有兩種解釋,要麼是你在等待著自己早就相約好了的情人;要麼是你本身就有病,你的那個“東西”不行。隨著時間的推移,後一種解釋占了上風。這樣一來,他在小鎮人的眼裏就基本上是個廢人了。
他知道自己有些“跑題”了,趕緊收回來,重新麵對著她。
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麼嗎?她說。
他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
我真想做愛,就在這荒漠勁風中……
黑暗中他瞪大了眼睛,驚詫異常,他沒有想到她比他還要“跑題”。
我沒有一絲邪念,一切都很壯美。她說。
他看不清她的眼睛,隻能噢得到從她嘴角飄過來的一續甜絲絲的氣息,似乎還留有椰子的清香。一股極苦澀的東西在他心底裏彌漫開去。壯美,她竟然是這樣想的。她讓他感動,卻不知說什麼才好。也許是她說得過於嚴肅的緣故,反而使他難有激情產生,刹那間的感覺是自己真的是一個廢人。他很快平靜了。
沒有,他們連擁抱都沒有,僅僅是“適可而止”。
他掏出一支煙來,風大,用了好長時間才點燃。在一息煙火的明滅中,他看見了她的臉,很平靜,很坦然。
她知道他在看她,燦爛一笑:駱駝。
他不置可否。
我從北京的同學那裏知道了你現在的狀況,就自作主張地來了。
是嗎?他淡淡地問了一句。
走吧,向南行,我需要你。我知道,這樣做對你其實是不公平的。
他一言不發。
當然,你不必急於回答我。但我明天必須走,有一筆生意在等我回去拍板。現在,我們應該考慮返回小鎮了。
他們走下沙梁。
他的真皮坤包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沒有拒絕,很樂意為她服務一次。
現在是後半夜了,沒有月亮。風刮得比先前更加蠻橫,像一隻粗糲的大手推揉著他們。他們隻能在微弱的星光下摸索著前進。走了一陣後,他意識到自己的方位感正在消失,分不清東南西北,摩托車停頓的地方也模糊了。這的確很麻煩,行走沙漠深處怕的就是這個,最好的選擇是停下來別再走。他想告訴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想在她麵前表現出這種無奈。於是,他沉默著,腳尖始終朝一個方向傾斜,在起伏的沙漠裏悄然地做著圓周運動。在這樣的行走中,才不至於走得更遠更錯。
他們不再說話,一心一意地走路。
黎明來到時,他又惱得直想扇自己的嘴巴。他們圍繞摩托車轉悠了半夜,而且似濃似淡的汽油味也一直尾隨著他們,隻要向前邁出去關鍵的幾步,就能解決問題。他呆立在那裏,凝視著一圈狼藉不堪的腳印,覺得真是鬼使神差,又依稀像是一次精神的漫遊或者命運的漂泊。他的腿有些打飄,頭一陣陣地眩暈,一夜未眠,五髒六腑都是空的,那摩托車在他眼裏成了一塊地地道道的鹵豬頭肉。
他抬頭望了望晨光中無際的大漠,突然想起了什麼。
驀然回首,但見她光著兩隻腳躺倒在地上呼呼大睡,一雙精致的涼鞋東一隻西一隻地扔在兩邊。長長的黑發淩亂地披散下來,水一樣遮益了她的半邊臉。這時,陽光從波濤般綿延的沙梁上跳躍而來,呈現出一種曲折而博大的輝煌。她就那麼酣睡著,一動不動的,孩子似的舒展開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顧忌,看上去一點都不高貴。那麼,她現在這個樣子,究竟像什麼呢?像一棵草,一棵蓬勃的草。
他被真正地感動了,被一股奇異的濃釅的草的芬芳感動得不能自己,恍若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