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部西部(1 / 3)

一片雲都沒有,陽光就很態肆地照射下來,鋪張得一塌糊塗。一道道沙梁令人毫不費事地聯想到一種在商店裏出售得很火的條形麵包,焦黃,酥軟,還帶點無法形容的怪味兒。

站在其中一道險陡的沙梁上,他才真正地鬆了一口長氣。手臂又麻又木,還神經質地顫抖,估計一時半會兒恢複不到原來的狀態。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也許是精力太集中和精神太緊張的緣故。他是駕了摩托車拱進這一片沙漠的,這個笨重的家夥吼聲震天,像一匹狂怒的野叫驢不聽使喚,兩個人的重量壓上去都難以製服它。唯一的好處是它很皮實,一旦拋錨後用改錐搗鼓幾下,可以繼續騎上走。即便是扔了它,也不會覺得怎麼可惜。當然,還不能扔了它,至少目前不能。現在他們距離小鎮足有八十公裏(恐怕還不止,摩托車上的裏程表早就壞了),徒步返回去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這是一輛幾乎被淘汰了的紅色“幸福”,當初買下來的時候花了不到他兩個月的工資。他看中的恰恰是它的陳舊和不合時宜,以及“幸福”這個招牌。有幾次他去朋友家喝酒,將它很隨便地丟在門外,竟然安然無恙。在這個小鎮上,丟失摩托車的事件已經層出不窮蔚然成風,搞得警察們都束手無策、見怪不怪了。一段時間騎下來,他便對它產生了熱情,以至沒來由地發出一聲“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感慨。

他向身後看去。

他的“浪子”就靜靜地停在沙梁下,在熾烈的陽光裏渾身閃爍著金屬的光芒,包括肮髒的油漬。如果說沙梁是條形麵包,他的摩托車就隻能是一塊熱騰騰油汪汪的鹵豬頭肉了。他對這個比喻感到有些得意。這就是說,他還沒有喪失起碼的想象力。這樣的想象力隨之帶來的卻又是饑餓的感覺,肚子果然就不爭氣地嘰裏咕嚕地晌了起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駕駛著這樣一個笨重的家夥拱了八十多公裏沙漠,體力會消耗得很快的。

接著,他就有一些愣怔了,眼裏罩進來一道別樣的風景:她,十年後重逢的大學同學。

如果說他的摩托車是一塊熱騰騰油汪汪的鹵豬頭肉,她就是一隻彩色的鳥,完全夠得上嫋嫋婷婷婀挪多姿。女同學此時正在向沙梁攀登著,斜挎真皮坤包,很優雅地踞起腳後跟,尋找著最佳落點,使得整個的人看上去有那麼一種故作的成分。她的嬌喘卻是真實的,沒有半點兒故弄玄虛的意思。女同學每抬起腳,她身下的沙子就蕩漾開如水的漣漪,向著梁下漂泊而去。女同學顯然是第一次涉足,隻是被某種好奇促使著,才沒有表現出不耐煩,反倒神情盎然得一片燦爛。他的腦袋卻懵懵懂懂的,不大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女同學的突然出現,讓他手足無措,像是不期而遇,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的。不過,用小鎮人的話說,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誰讓他們是同學呢?這個存在是不容置疑的,已經成為他們人生經曆中的一部分。一路上,女同學柔軟的胸脯緊緊地(也許是不得已地)貼著他的後背,任由摩托車在沙漠裏橫衝直掩,揚起一股又一股的沙塵。他的後背很快汗濕了。他知道,他當時的樣子肯定很粗暴,像美國西部電影中殺人越貨的強盜,在馬背上狂熱地放逐自己。

完全是那個長途電話惹的“禍”。

昨天夜裏,他在辦公室裏吃完兩包中萃牌雞汁方便麵後,坐下來開始寫一篇論文,準備熬個通宵。提綱和內容是早就想好了的,以駱駝和摩托車代表行為象征,論及西部大漠駝鄉古代和現代兩種文明的碰撞和對接,標題是《站在兩種行走方式之間》。寫之前,他很是激動了一番,自我感覺良好。

這時,電話響了。是遠在北京的另一個大學同學打來的,說是有位南方來的女士明天到他居住的小鎮,務必熱情接待,主要是陪同這位女士走一走沙漠,具體感受一下西部的蒼涼和雄渾。沒容他多間,那邊把電話掛斷了,根本沒有征求他的意見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來自北京的指令後,行雲流水的思路突然停電,大腦變得一片空白。枯坐在寫字合前,潔白的稿紙不落一字,煙灰缸卻飽滿得不懷好意。他將最後一支煙吸盡,光著腳板在水泥地上瞎驢拉磨似的走了十幾圈。

南方。

女士。

他媽的,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不速之客呢?

中午,他步入小鎮唯一的公共汽車站,等待那個頗有些神秘的仿佛還蒙著一層麵紗的女士。這讓他感覺挺好笑,就像是時間突然退回到世紀二三十年代,革命黨人正在秘密接頭。又一輛長途客車進站,他一眼就從魚貫而下的人群裏認出了她。世界真是太小了,這個不速之客竟然是他十年前的大學同學,也是他的第一個“戀人”!他的眼前猛地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瞬間的遭遇使他失態了。好在這失態也隻是瞬間,沒有延續下去,他很快恢複了平靜。他將這種平靜歸功於玩摩托車玩出的一種情緒的自控能力。感謝摩托車,他想。他不露聲色地迎上前去,向她伸出去一隻手。近距離的印象是她的皮膚保持得極好,臉像一盞粉白的絲綢燈籠,沒有呈現出衰退的明顯跡象,而是從裏向外透出燭光般的柔亮,多了十年前沒有的風韻。成熟,他想到了這個頗覺世俗的字眼,一時又找不到更加恰當的詞來形容。那就用明眸皓齒這個成語吧,又想,這個成語似乎與成熟不大溝通和融洽。總之,他的腦子有些亂,無法一下子理清頭續,也就隻能是這樣了。她的手指依然修長細嫩,但覺柔軟無骨,有如握住了一團羊脂。十年後的重逢,例外地沒有出現驚喜的場麵。北京的那個同學顯然是一番好心,想給他一個出其不意。走出車站時,她對旁邊的一堆西瓜產生了興趣:甜嗎?查漢灘的西瓜,不甜不要錢,先嚐後買。攤主是個中年婦女,用地道的方言乘機吆喝一聲。她講標準的普通話,簡捷的兩個字,明快、動聽,同時又很有質感。他掏錢買了一個西瓜,她以一個微笑進行了回報,那微笑同樣顯得高貴。

午飯是在小鎮最好的一家餐館裏吃的,因為隻有兩個人,實在沒有奢侈的必要。一盤涼拌沙蔥,一盤沙米涼粉,一盤羊肉炒紫蘑,一盤清蒸駝峰,一瓶蓯蓉酒,兩小碗米飯。她看著他點完菜後,表示欣賞地說,這肯定是你們這兒的特產,請問有什麼講究嗎?有的,北方的大米比南方的好,你可以說這是一季水稻日照時間長的緣故。這沙蔥、沙米、蓯蓉南方絕無,西部僅有,生長在沙漠深處,沒有任何汙染,真正的綠色食品。清蒸駝峰就更有講頭了,杜甫曾經寫詩讚日,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是哪一首詩來著?哦,想起來了,《麗人行》對不對?他又重複了一遮,調子拉得很長,三個字的中間一字一頓地斷開:麗、人、行,然後便安靜了下來,等她作出反應。以她的聰明,是不會對此無動於衷的。果然,她笑了,真正地明眸皓齒了,緊接著是輕輕地一聲:謝謝。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就很簡單了。

他沒有征求她的意見,按照電話裏的安排,直奔主題,深入沙漠。

摩托車載著他們衝出小鎮,迎著一天中最強烈的陽光,越向遠方渾黃而茫蒼的地平線。正是應了那句成語:大早望雲覓。從春天開始,這裏就沒下過一場雨,沙漠裏的氣候變得比以往更加惡劣,飛鳥不棲,走獸無蹤。早些時候,這裏曾經是黃羊的樂園,它們矯健的身影劃過沙梁,然後沒入牧草蔗夔的湖道裏。現在,泉水早已經幹涸了,湖道正在消失,有的則成了不毛之地,成了沙暴肆慮的走廊。你想看到一隻黃羊或者一匹狼的影子,已經類似於癡人說夢。生於斯長於斯的他,就沒有見過黃羊,更沒有真正見過一匹在荒原上漫步或者奔跑的狼。作為牧人之子,這也許正是他的不幸,甚至是一種恥辱。

兩個小時後,他們裏身於一個海海漫漫、淒迷蒼涼的荒蕪世界。

他在沙梁上坐定了。他等她走過來。也許應該攙扶她一把,抑或一道行走。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願意表現得過分熱惰。在人的一生中,十年畢竟不是一個短暫的時光,這是一種距離,曾經的一切都可以改變。於是,他情緒複雜地默視著這個女同學,十年前的“戀人”嬌喘籲籲,曲折地攀援上升,逐漸地放大。這不是惡作劇,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幽默的人。幽默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大智慧,他沒有。現在,他看她時卻像是居高臨下了。他不出聲地笑一笑,點燃一支煙猛吸,他的煙吸得很厲害,在單位上是出了名的癮君子。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是煙熏出來的。十年前,他是煙酒不沾的。

十年前一個周末的黃昏,家在市裏的同學都走了,大學校園裏空蕩蕩的,他到校園後麵的小湖邊去散步,心情完全是百無聊賴的那種,卻遇上同樣家在市裏的她。她那天例外地沒有回家,而是像他那樣在小湖邊散步,此前他和她還不曾說過一句話。既然遇上了,就沒有再躲開的必要,說到底他們是同學嘛,那就一起坐一坐吧。夏日夜晚的小湖邊,蘆節搖曳,蛙鳴如織。她和他並排而坐,長久地沉歇之後,她先開口說話,第一句便是,你的頭發太粗太硬,你要吃虧的。他說為啥?她說,頭發能折射一個人的性格,性格決定人的命運。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下意識地撓了撓自己的頭發,然後像一緒頭發一樣憨直地笑了。入學一段時間後,他的沉默寡言給同學以穩重踏實的印象。隻有他自己明白是什麼:內心虛弱。這就是他和她的第一次“約會”,前後說了不到十句話,毫無浪漫可言。盡管他的內心深處也有和她說話的真實渴望。向題是他們從此便真的開始了頗為頻繁的接觸,坦率地說,每一次都是她主動發出邀請,小湖邊電影院新華書店五一飯館是他們經常光顧的地方,每次都是她慷慨解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