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讓我去看大草垛。
大草垛遠在四十裏外。為了軟化神經,臨行前我給“詩意”了一下:守望大草垛。
隊長是個矮個頭的中年漢子,卻長著一隻碩大的酒糟鼻子,每逢生氣的時候,就像有一截新鮮的羊血揚挑起在門麵上。就是這個長著酒糟鼻子的隊長,開始答應我到大隊部的民辦小學教書,後來又變了卦,教書的是另外一個小男人,說話有些結巴。我就叫他小結巴。為了這個,我還和隊長有過一番辯論的。我說,他是結巴。隊長說,結巴咋了?我說,結巴怎麼能教書呢?
結巴看草垛更合適。隊長說,結巴又不是啞巴,再說結巴少說話,少惹麻煩。隊長的理由比我更加充分。我不好再多說什麼了,因為隊長的真子由淺到深逐漸地變化著頗色,再繼續下去就會滲出血來,這是某種危險即刻就要到來的信號。隻有及時地結束嘴巴上的戰爭,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辯論的結果是,我必須保持沉默,乖乖地聽從隊長的安排。後來我又想,隊長臨時改變主張,讓小結巴代替了我,一定有他的什麼道理。
正午時分,漠野裏有青草熟透的氣息飄來飄去、不緊不慢地悠閑著。等我走到大草垛跟前,那草的芬芳就變得濃稠了起來。大草垛極巍峨的樣子,矗立在兩道沙梁之間的一小片開闊地上,看上去孤獨而又浪漫。芬芳來自於大草垛,大草垛像一隻巨大的酒壇子蹾在那裏,在灼熱的陽光下發酵著,蓋兒不夠嚴密,讓其中的精華部分溢瀉出來,將人醉翻。大草垛旁邊不遠處的那一間黃泥小屋,便是守望者的巢穴了,猛地一看,有如一隻鳥籠,與大草垛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我推開屋門時,啪嗒一聲從牆上掉下來一塊泥皮,在我麵前摔成了一朵花。真正的門扇早就沒了,用幾根橫七豎八地捆綁著的木棍代替著,給人以岌岌可危的感覺。真正的門扇不知被什麼人順手牽羊地擄走,也許是當地的牧人幹的,這一點都不奇怪。由陽光裏進入黑屋,我是一隻瞎眼鳥。過了一陣,待到能夠看見屋內的基本輪廓後,我的腿又嚇軟了,由不得渾身哆嗦,半截土炕上端坐著一個黑鬼。隊長可能是忘記交代了,先我之前還有一個兩腳同類的。
“黑鬼”開口說話:我是絞把狼子,你是誰?
我報了自己的姓名。同時我又隱約地記起了“絞把狼子”,覺得這個名字怪裏怪氣的,就留有一點印象。甚至還聽說過“絞把狼子絞把狼,吃一盆子拉一炕“什麼的,很費琢磨,也就懶得去追究,認為所有這些都與自己毫無關係。更沒有見過麵,現在見著了,一時看不出有什麼太大的異常。當然了,特點還是有的,絞把狼子從炕上站起身的時候,顯得長,廋,兩個眼睛偏大,能塞進去一對雞蛋。
這就是我和大草垛,以及絞把狼子的相識。
大草垛上麵覆蓋了一層麻雀,下麵進出著一支老鼠大軍。大草垛仿佛被這支老鼠大軍抬起來,漂浮著遊走了一圈後,又落回到原來的地方,每天如此。大草垛又像個盛了礫石的巨大的空心球體,旋轉著,無比的喧響,也是每天如此。來了不多天,我便對大草垛常常產生這樣的幻覺。
從大革垛後麵轉出來的卻是絞把狼子,濕漉漉的樣子,一手提著褲腰,一手使勁地擤鼻涕。他說,你尿尿了麼?我說沒有。他說,你到大草垛後麵去,以後就到那裏尿尿。絞把狼子雞蛋大的眼睛裏布滿了網狀的血絲,是一派駭人的猩紅。又是一夜沒有睡好覺,絞把狼子像有嚴重的失眠症。尿尿哪兒不行?天大地大的,又隻有兩個長雞巴的男人,哪兒都行。我還是聽從了絞把狼子的忠告,不大情願地向大草垛後麵走去。現在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構成了一種命運。大草垛的後麵有一個銅盆。這是我二十歲以前見過的最大的一個銅盆,而且做工很好,大概年代比較久遠,有不少斑駁的綠鏽,很像是出土文物。盆底被一些液體覆蓋了,汪汪的,倒映著一方湛藍的天空。憾的是惡臭難聞,能將走到近前的人熏個跟頭。是人的排泄物,準確地說,是絞把狼子的尿。這很不好理喻。這時我的小腹以下開始翻騰了,條件反射地急於尿尿。我就麵向銅盆掃射,將一泡尿滴水不漏地送進了銅盆,一串金屬的嗡嗡聲不絕於耳,好像女人們的閑言碎語。
若幹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去大隊部的代銷店買煤油買磚茶買燒酒買紙煙,正好碰見了酒糟鼻子的隊長。隊長問我咋樣?我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就愣在了代銷店那用土坯和草泥砌成的櫃台旁邊。隊長說,看草垛的事情。
我說還不錯,絞把狼子這個人挺有意思。隊長又像是弄不明白了,問我挺有意思是啥意思?我說我們還合得來。隊長看看我,就笑了,說,合得來就好。反過來我又疑惑地看著隊長。隊長丟下一句話走遠了,其中的一條腿一跳一跳的,樣子很張揚。
絞把狼子很少說話,這使得小屋多出了幾分沉鬱。睡覺成為我天大地大的嗜好,且有一股子惡狠狠的勁頭,一睡就睡死了過去,白天黑夜分不清。沙漠包圍著我們,正午的時候,陽光與地麵垂直了,一道道沙梁成為一個渾黃的平麵,很能欺騙人的視覺。遙遠的天邊有大團的雲朵,像臥著的羊群一動不動。近處的湖道裏,稀疏的柴棵又黑得十分醒目,堅硬得如同天上掉下來的石頭。那種陽光和風都穿不透的寂靜,讓我產生許多莫名的怯懦,沒來由地怕著什麼。隻有大草垛看上去像個沉默寡言的智者,與遠方一縷若有若無的炊煙遙相呼應。
該看看書什麼的,是誰說過,寂寞是讀書人的天堂。我把隨身帶著的一本中學曆史課本翻得稀裏嘩啦,沒看進去一個字,卻想吼上兩句。“牧羊狗追得兔子跑,和尚追得姑娘跑……”當地的牧人都好唱,男女老少都有這樣的能耐,尤其是在酒場上,灑脫得厲害,一唱一夜,不醉不罷休,給人的感覺是坐進了酒缸裏。這樣無端地瞎想了一陣,酒蟲兒就開始大麵積地滋生,我說,哎,喝點酒吧?我不叫他絞把狼子,覺得這樣不好,至於怎樣稱呼,我還沒有想好,就隻能是“哎”。扭頭去看,我旁邊的被窩是個空殼子,裏麵沒有任何內容。絞把狼子久等不來,我轉到大草垛後麵去。粗略地估計,我已經在銅盆裏撤下五十幾泡尿了。絞把狼子一個勁地鼓勵我喝水,一個勁地鼓勵我尿尿,恨不得讓我突然變成一架造尿的機器。每逢這個時候,他就三孫子似的,那樣子看上去軟弱可欺。
對絞把狼子怪異的舉動,我並不做什麼追問和深究,就像隊長讓小結巴教書一樣,絞把狼子這樣做肯定也有他的什麼道理。我這樣做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讓絞把狼子幽靈一般時隱時現,我也好打發一日一日的時光。
銅盆裏已經有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液體,還多出了一根斜躺著的木棍兒。
絞把狼子的腳印透逸而去,他把一雙鞋穿反了,左腳的鞋穿到了右腳上,右腳的鞋穿到了左腳上,因此他的鞋印像手扶拖拉機輪胎留下的壓痕,極力往外擴張著,是一副在沙漠中艱難掘進的勢頭。絞把狼子從大草垛後麵出發,去向東南方向。東南方向有個叫紫泥湖的地方,夏天的湖底朝上,幾尾小魚兒曬成了標本,骨架蒼白而精致。人還在,就是那個叫青草的女子。青草的一群羊曾經到達大草垛的勢力範圍,一圈羊眼偷窺大草垛許久,像天上的星星閃閃發光。後來,大草垛上就順理成章地少了幾捆草,多了一串腳印,而且腳後跟陷得很深,看樣子這個偷草的賊背上至少負載了四五捆草。
我說,下不為例,抓住了打。
絞把狼子說,打?
我說,打。
絞把狼子說,真打?
我說,真打。
說完這些話不久,絞把狼子就去了紫泥湖。
尿完尿回到小屋裏,我躺下來繼續睡。想想自己也說不清楚的什麼,就恍恍惚惚地入夢了。夢裏有一團巨大的歡樂的火蕩漾開來,大火頃刻間映徹天宇。我被嚇醒了,夜黑得深刻,隻有幾顆星星挑起在門口。這夢中的大火緣何而至,顯得毫無道理可言。這時大草垛後麵有動靜。青草。其實我應該首先想到絞把狼子的,絞把狼子往青草的方向而去,青草又怎麼可能在大草垛後麵呢?可我把這個問題給忽略了,想的是抓住青草怎麼辦?
我躡手蹂腳,激動得兩條腿亂頗。先是尿與銅盆形成的嗡嗡聲,尿又長又急。等到尿聲熄滅,估計褲子已經提起,我一個箭步衝上去:站住,你住哪裏跑—那人根本就沒有要跑的意思。不但不跑,還回頭衝我發火:胡咋呼啥?
把我的尿都給嚇沒了。絞把狼子正往大草垛裏藏著什麼,鬼頭鬼腦的樣子讓人惡心。我說你藏什麼?他說不藏什麼,把一捆草拳打腳踢地夯了進去。
我不依不饒,期望他往大革垛裏藏著能解饞的什麼東西,至少是一副新鮮的羊雜碎。其實,絞把狼子往大草垛裏藏著的是一根鋼管。鋼管被我一截一截地抽了出來,在月光下呈現出一道陰森森的亮線,到五六米時鏗鏘一聲終止,差一點砸扁了我的腳趾頭。就是這麼個黑不溜秋的家夥,讓絞把狼子扛了來,寶貝似的藏進溫暖的大草垛裏。星光之下,絞把狼子目光幽幽地放著亮,有一點像狼。身上有很重的汗氣,想想就挺可笑,絞把狼子扛著一根鋼管,與自己細瘦如柴的身體鏢成一個十字架,然後翻越那一道道高高低低的沙梁,走一陣歇一陣的,怕是累得不輕吧,這倒應了醜人多出怪那句話。
偷的?我說。
給的。絞把狼子說。
誰?
……青草。
青草。
我終於明白了。青草能在兩條漢子的四隻眼睛下輕易地拿走幾捆草,豈非咄咄怪事?有絞把狼子做內應,大大的漢奸。
關於鋼管的來龍去脈,說來話不長。
早些時候的紫泥湖,還是有水的,湖麵上生著一簇一簇的蘆葦,風景這邊獨好。野鴨子三三兩兩地呱呱叫,甚至還落過幾隻灰鶴呢。後來就來了一個水文地質隊,隊員們打著一麵鮮豔的紅旗,高唱著荒原就是我的家,在紫泥湖邊駐紮下來,然後將一根根鋼管插進大地深處。黑黑的並架,白白的羊群,青草跟在羊群後麵,頭上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坐在沙梁上看得忘情。那些地質隊員把紫泥湖麵上的活物敲得一個不剩,統統丟進鍋裏打了牙祭,後來槍眼兒又瞄上了青草的羊群,槍聲之下,一隻白色的山羊準確無誤地撲倒了。青草淚水漣漣地找了去,地質隊員說天太熱,熱得槍都忍受不住,槍就自己跳了起來,一不小心又走火了,打死了青草的羊。地質隊員說,羊嘛,我們隻好留下,就這堆鐵家夥,你能拿得動就盡管拿好了。青革無奈之下,隻好扛起一根鋼管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