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目茫茫,滿眼都是純而又純的潔白。也許是出於某種本能,我還是忍不住回頭要看一眼那座孤女墳。這一看不要緊,將我嚇得半死,渾身起雞皮疙瘩不說,頭發也一根根豎直了,許多鬼的傳說接踵而至。因為那墳頭旁邊突然多出了一團東西,說白不白,說黑不黑,與“純而又純的潔白”形成了反差。我正要拔腿往帳篷裏鑽,又猛然聽見那團東西扯起了呼嚕,還穿插著咬牙切齒。聽出是山喜的聲音,提懸的心才落回原處。再仔細一看,墳頭上斜插著一隻空酒瓶,在月光下生發著陸離的光斑。山喜醉成了豬樣,叫不醒推不動。叫聲驚醒了帳篷裏的人,都光著白花花的屁股跑出來,抬腿扯路膊地把山喜抬了回去。
再歇息的時候,就沒人提議讓二狗唱曲兒了,注意力都集中在山喜夜裏陪孤女墳睡覺的事情上。
山喜一開始還抗拒著,隻在嘴角露出一絲澀澀的苦笑,一張黑廋的臉擠滿了幾多無奈。就有人不停地敬茶遞煙,樣子照例都有些不懷好意。山喜也不好拒絕,伸出的手指頭展不直,每一根都像長得彎扭圪巴的旱地蘿卜,每個指頭肚子比指頭的關節還要粗大,與我後來從科幻電影裏看到的外星人的指頭一樣,是有些驚心動魄的。當然是沒有一個人的手指頭生來就是這樣的,當然是後天勞動所致。或許我們應該這樣說,隻要你熱愛生活,生活就不會把你遺忘,那麼你就不要責怪生活降臨給你的苦難。除此之外,我們還能說些什麼呢?
接下來是山喜講下的一個故事(我略作加工)。
那座墳裏的孤女叫滿滿,是滿意的滿、滿足的滿、滿心的滿,也是滿目瘡痍的滿,等等等等。“生活緊張”那年餓得實在熬不下去了,從農村老家逃荒進了沙漠和草地。一夥搭伴的人在途中餓死了不少,剩下的又都漸漸走散了,最後剩下的是山喜和滿滿,兩個人相依為命。其實,他們原本就是一對真誠的戀人,隻是滿滿的父親不同意他們相好,有一次差點打斷女兒的腿。但是,饑荒的年景不可遏止地到來了,蝗蟲一樣鋪天蓋地,掃蕩了整個村莊。滿滿的父親這時才答應了,讓山喜帶上女兒滿滿出去找一條活路。這一點很重要,讓他們兩個人在逃荒的途中多走了一段路。他們手拉著手走了一程又一程,早就看見前麵有一股煙往上飄,甚至能聞見那種挾著奶香和油香的茶飯味,可就是走不到跟前。那煙和茶飯味也像長了腿腳似的,始終和他們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滿滿後來再也走不動了,就躺下了,躺在山喜懷裏的身子薄得像張麻紙,前心貼著後脊梁。
山喜看著懷裏的滿滿慢慢地咽了氣,那一對眼睛掉進井裏一樣深陷在眼眶裏,卻又瞪得像兩顆鈴鐺。
山喜講的農村老家是指甘肅民勤縣,也是我們這幾個人共同的故鄉。
“生活緊張”是民勤人特定的代用詞,指的就是從世紀年代初開始的那場特大自然災害。“隴中苦,甲天下”,民勤人更苦,民勤是出了名的苦焦地方。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沒有天下人,民勤人背井離鄉北去落腳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內蒙古阿拉善大高原。後來我才知道,曆史上民勤人自發形成的大規模移民有兩次,第一次是在民國十八年,完全可以想見,那是怎樣一幅蔚為大觀而又悲愴修烈的場景啊。為什麼要用“生活緊張”這麼個含混不清的詞呢?我後來就這個問題請教過我的幾個長輩,他們是親曆者,更是幸存者,他們緩緩地拿下叼在嘴角的被生煙浸潤得金黃金黃的羊棒骨煙杆,表情平靜地說,你個賊娃子鬼日的,莫不是把書念到驢肚子裏了?我的學生鍋鍋(哥哥)。那個時代和環境都不適宜我提出這樣的問題,因為那是世紀年代中期,是“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來越好”。
據我的父輩們講,“生活緊張”那年,阿拉菩大高原卻是罕見的風調雨順,草長得跟齊刷刷的麥子一樣,綿羯羊的尾巴肥得憋出了血口子,草灘裏的沙雞蛋多得用簸箕直接攬。我在這裏想說的其實是,阿拉善大高原以它博大的胸懷,容納了無數苦難的民勤人,也養育了包括我們幾個在內的農家血種。我們像蒙古人那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像蒙古人那樣從小騎馬騎駱駝,很多人騎成了一塑子的羅圈腿。記得有一年我三哥應父母之命去老家祭莫祖墳,回來後酒癮大犯。說是老家人喝酒用的盅兒隻有眼睛珠子那麼大一點,五拳三勝一嗞溜,一瓶燒酒喝半天,瓶子裏還要留下個酒底兒。我三哥一向以幽默詼諧著稱,他的這番描述卻讓我深信不疑。為什麼呢?用老家人的話說是,精球打得炕沿響,門背後吊個豬尿泡出門揩嘴,窮怕了。
山喜的故事講完了。
四下裏一片死寂,風似不吹,草也似不動。其實,在曆史的長河中,人間這樣的悲涼與辛酸的故事又何止萬千?然而,我們幾個都被感動了。
我朝那座孤女墳望去,默然中不禁有些沉重,好日以看見一個孤苦的靈魂像一股青煙從墳頭裏飄出來,在草地上緩慢地遊移,又還原為一個瘦弱的女子,向我們走來,那是我們鄉裏鄉親的姐妹啊。我也才真正明白了山喜選擇這個地方打水的良苦用心。多少年裏,他深深地眷戀著滿滿,為沒能救活滿滿而心靈備受煎熬。用山喜的話說,夜夜睡不著覺,眼睛一閉滿滿就站在頭底下。那時各種各樣的政治運動方興未艾,那時我正在上高中,正在接受唯物主義和無神論教育,麵對滿滿的墳頭,我寧肯相信世間真有靈魂存在。如此說來,我們幾個哪裏是在打並?或許是在打撈已經成為曆史的某個片斷。
然而,我不是什麼智者,即使是在今天回憶起這些往事時,仍然感到自己思想的淺陋蒼白和語言的貧乏笨拙。但我相信自己那時是一個早熟的少年,而早熟帶給人的性格特征十有八九是憂鬱。
往後的十幾天裏,我們幾個很少坐在一起嬉笑打鬧,二狗他們也不再扯旗放炮地吹牛皮唱曲兒,都表現出了少有的沉默。山喜更是一副好脾氣,變成了貼心貼肉的大哥模樣。知道是由於那個近在咫尺的悲涼和辛酸的故事縈繞著,壓在心頭一時化不開。在山喜的率領下,我們每個人的屁股上都像是裝了高速旋轉的發動機,我們都在超負荷地支出自己的體力,並位下降的速度比往日提高了好幾倍。打到二十多米深的時候,土層開始越來越潮濕,並底也縮得越來越小,後來就見到了水。水像個精靈,千呼萬喚始出來,從土層裏絲絲縷縷地滲出,沿著井幫朝下滴落,然後彙聚一處,汪汪如滿月。這時,山喜的話也見多了。我們也真心實意地樂,對山喜生出由衷的佩服,拿來燒酒瓶子敬他。山喜自己不喝,跑到孤女墳前給滿滿斟酒,還舀了一碗並水澆在墳頭上,眼裏舒展一片深情,場麵很是感人。我們幾個也依樣效仿,原本幹得冒煙的墳頭在水的揮灑下變得濕漉漉的,並且持續不斷地發出磁咕嗞咕的吸水聲,覺得滿滿終於在裏麵發出了甜獎會意的微笑。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變得很簡單了。我們就地取材,拔來整捆的芨菠擰成胳膊粗的麻花繩,從井底開始一圈又一圈地盤旋上升直達井口,然後沿著岌岌圍成的並幫將挖出來的沙土再填回去,夯打瓷實即可。那裏終於有了第一口井,並深七丈餘,幾條駝毛韁繩連在一起丟進去,就能打出一鼇子水,為日後進出沙漠和草地的牧人打開了一條通道。
這口井完工的時候,我的署假也即將結束。
我們照例是在一個晴朗朗的早晨離去的。四周照例是一片安詳和寧靜,沒有風聲,沒有鳥鳴,也沒有草的搖曳。太陽從東邊的那道沙梁上升起來時,先是紅紅的一抹,像一個晃晃悠悠的燈芯兒,柔柔的,軟軟的,暖暖的,還甚至是同樣有著那樣一種淡淡的憂鬱。寬闊遼遠的大地有如慈祥的母親,托著燈盞喚醒了她的兒女。趟上一道高大的沙梁,我們又都回頭佇立,長久地沉默無語。那座孤女墳在逐漸強烈起來的陽光裏靜靜的,小小的,也暖暖的,像臥著的一峰駝羔。沙梁和草地開始變得熱了,也白亮了,而我心裏卻充滿了悲傷,也許這就是一種移情現象吧?
後來,也就是世紀年代初,我手頭有了第一部油印的裝幀粗糙的《阿拉善民歌集》,令我愛不釋手,編譯者正是後來成為我的文學恩師的魏·巴特爾先生,其中一首是這樣的:天邊的高台地;是我出生的地方;阿爸,如果還健在;女兒我何苦多愁腸;霧靄蒙隴的青山岡;是我生長的故鄉;阿媽如果還健在;女兒我總會有希望。
後來我大學畢業,返回阿拉善大高原,在賀蘭山東麓的邊塞小城巴彥浩特當了一名中學教師,同時也靜悄悄地開始了自己的文學之旅。二狗、大鎖和唐娃他們每逢進城,不忘到我宿舍裏坐坐,有一次不知怎麼就說起了我們幾個當年跟著山喜去打井的事。
他們說,那地方現在啥都沒了,墳沒了,並沒了,草也沒了,真正是啥都沒了,隻剩下一眼望不到頭的漫漫黃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