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打井(2 / 3)

山喜說罷,自己去拾柴燒火做飯,留下我們幾個在帳篷裏大眼瞪小眼,認真地反思“好耍不好耍”的問題。唐娃和大鎖首先有了悔意,說是還不如跟了別人去打草,打草總比打井輕省一些。二狗說打井掙的工分多,他就是衝著這個才來的。二狗這個人愣是愣了些,性格卻直率,想什麼說什麼。二狗這樣一說,別人就不再說什麼了,很是安靜了一陣子。

帳篷外,山喜已經點燃一堆篝火,火上坐一隻烏黑的大銅壺熬磚茶。

山喜不歇氣地打了一天井,想必也是累得夠嗆,還要接著給大夥熬茶做飯,我們幾個就不能心安理得地躺在帳篷裏了,就都走出來圍坐在篝火旁邊。山喜這時又從帳篷裏抽出來一條原本是驢身上搭的羊毛氈褟鋪在地上,再在氈褟上毛朝下地展開一件山羊皮褂子,在皮麵上揉起了一大團白麵。這便很有意思了,山羊皮褂子冷了當衣穿,做飯時又當揉麵的案板,一舉兩得,效果顯著。麵揉好了,再把揉好的麵搓成大拇指粗細的條兒,再揪成尺把長的幾截埋進滾燙的灰燼裏,當地牧人將這種麵食叫燒棒,倒也形象貼切。等到銅茶壺撲騰出熱氣,燒棒也熟了,焦黃焦黃的,空氣中立刻久長地彌漫著誘人的茶香和麵香。這是當地牧人走沙漠時最實惠的吃法,目的隻有一個也非常明確:節約用水。十多對鱉子的水滿打滿算夠用二十來天,不能洗臉刷牙,更不能洗衣漿衫。據唐娃和大鎖說,山喜行前曾給隊長下了保證,這次一定要用這十多對鱉子的水換一井的水,如果是個黑窟窿,他就不回去了。

連綿的沙梁,浩瀚的大漠,在星光下安然地入睡了,隻呈現出模糊的輪廓。草地上的芨芨草和野穀穗子,也沉浸在無邊的夜色裏。夜晚的空氣清純而涼爽,不含任何雜質。從不遠處時不時地傳來一些動靜,或是草被折斷的聲音,或是愜意的咕嚕聲,那是由幾頭驢製造出來的。我們不用擔心創門會離失,因為在暫時放養它們的時候,它們的蹄腕上都被絆了三角皮絆,一夜走不出幾裏地去。同時,我相信這樣一個事實,它們同樣是我們的親密的夥伴,尤其是在這樣的大漠長夜裏。還有那座孤女墳,在黑夜和荒草的遮蔽下,我什麼也看不見,卻又仿佛駐進了心裏,總是拂之不去。我們幾個都在回避這個話題,像是諱莫如深。我也相信,無論是白天或者夜晚,大地都會無私地擁抱一切,包括眼前的沙漠、草地、驢、我們和永遠沉睡在那座墳裏的那個孤女。

其實,我很難說清楚此時此刻的大漠之夜給予我的究竟是什麼。

還是那句話,我感到孤獨,它甚至是深入骨髓的,殘酷得幾乎從此陪伴一個男人的一生。也許,我的心路曆程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開始了。後來,我從我的蒙古族作家朋友白雪林的小說裏讀到過這樣的句子:風從草原上吹過,一個騎馬人正向天邊跑去。後來,我還讀了一些俄羅斯文學作品,其中印象很深的有艾特瑪托夫對吉爾吉斯草原的描寫。他們的思想和情感,似乎也印證了我的命運,我是一個草原人,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個大漠人,盡管草原和大漠也給我留下過不少難堪的記憶。

卻就發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山喜和二狗翻了臉,如果不是我們幾個擋得快,後果真是不堪設想。都是血氣澎湃的漢子,都容不得對方搗自己的眼窩。他們的身邊就是適手的被沙土磨礪得閃閃發亮的鐵鍬,弄不好就變成了冷兵器一樣的武器。那天中午在並口旁邊歇息,二狗他們圍在一起一邊喝放涼了的磚茶,一邊扯旗放炮一樣地吹牛皮。二狗又好扯開嗓子唱上幾句,記住的野曲野調兒不少。就有唐娃和大鎖在那裏慫恿說唱上一曲解解乏,還說一唱天上的雲就款款地飄過來了,能投下黑黑的陰涼。

陰涼是個啥呢?陰涼是大熱天蘸上冷水揩汗的毛巾,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好漢架不住別人勸,二狗不識抬舉,耳朵根子一軟,身上卻來了精神。二狗就兩手握成拳頭雙腿叉成大八字,迎著火辣辣的太陽,迎著渾黃茫蒼的漠野,緊閉眼暗紅頭漲臉地扯出了聲:娶了個大老婆呀;嘴上開豁豁;燒水去做飯嘛;倒把個火吹滅;取了個二老婆呀;招下的裸頭多;晚上去頂門嘛;倒把個頭踏破……

二狗每唱完一段,大鎖和唐娃就粗聲嘎氣地和上一句:世界上的窮人多,哪一個像了我。

這是當地牧人(漢族牧人)中流傳了不知多少年代的口歌兒,一段四句,總共是九段三十六句,牛車軲轆似的一圈一圈地纏繞。俗話說好男占九妻,口歌兒表達的意思是娶了九個婆姨,沒有一個是稱心如意的,內容詼諧粗俗放蕩,再加上演唱者的浪聲浪氣,別有一番情趣和意境。過去牧人拉駱駝走沙漠就喜歡唱這樣的口歌兒,身子夾在頭駝的駝峰間搖前晃後自成節奏,歌聲伴著尾駝脖頸下單調的駝鈴,伴著滿目的蒼涼。沙漠深處的路好長好長喲,沙漠深處的路又是那樣的寂寞難耐,有時候走上幾天幾夜都見不到人煙,總該想個辦法排解積壓在心頭的惆悵吧?那就唱好了,這樣的口歌兒雖然拿不到大庭廣眾麵前,走沙漠卻極有效用。當然也可以依了環境和自己的心思現編現唱,唱著唱著就把前麵的路給踵過去了。還說是不唱不行,不唱你就走不動路。

我是第一次聽二狗將內容唱得齊全,禁不住臉紅耳熱心跳,又不敢離開,怕招來又一頓奚落,說我是中看不中用的“雞屎棍子”(知識分子)。

其實,二狗並沒有唱完九段三十六句,剛唱到“娶了個九老婆”時,猛聽得山喜大吼一聲說,唱個球,你唱上十個老婆又咋想?還不是個幹扯淡?我們幾個扭頭去看,山喜兩眼火暴暴地要吃人。咋?你不是個幹扯淡?二狗唱得正有興致和情緒,讓山喜給打斷了,就橫橫地嗆回一句。山喜撲過去掄圓胳膊扇了二狗一巴掌,脆生生的一聲晌,就像薄刀插進淋過露水的熟西瓜。兩個人便撕扯到一起,腳底下鼓搗出一團沙塵和土霧。事情發生得突然,我們幾個愣了一陣才反應過來,就下死力氣拉開。再看二狗和山喜,不僅成了兩個土人,身上還都青一塊紫一塊的。這一幕發生在一個晴朗朗的午天,太陽默默地看著,沙梁默默地看著,革地默默地看著。也許,那座孤女墳也在默默地看著吧。事情的起因似乎僅僅是一曲口歌兒,那麼,還有沒有大漠和草原、曠古的西北風、劣質的烈酒,以及粗糙的勞動做鋪墊,成就了這些人的性格底蘊呢?後來,我就這個問題請教過我的文學恩師、著名的蒙古族作家和翻譯家魏·巴特爾先生(先生現在已經辭去官職,致力於阿拉善民歌和傳說的搜集、整理、研究和翻譯)。他對此是認可的,而且認為在這種自然環境和文化現象的雙重浸透下,許多的牧人不僅成為了優秀的民間歌手,同時染上了一種嚴重的情欲病。其實,我們也知道的,無論哪個民族的民歌或者什麼樣的民歌,在使人類的心靈變得豐富的同時,又記錄了那麼多人類的憂傷和缺憾。

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山喜和二狗的事不能不管。我們幾個私下裏商量過,要擺個酒場為他們兩個說和壓驚。光有燒酒太不成體統,得想辦法搞點葷腥。沙漠和草原上的黃羊在我們幾個沒出生前就基本上絕了跡,野兔還是有的,三三兩兩地進入我們幾個的視線裏。我們幾個轉了半天才打到一隻,卻瘦骨嶙峋沒幾兩好肉。唐娃和大鎖說這是一隻不要臉的老公兔,發完情還沒來得及吃胖呢。我們幾個相互看看,都把舌頭伸得紅兮兮的,乘機大笑了一通。晚間吃飯的時候,我們圍成一個圓圈坐定,幾張苦得脫了相的臉嚴肅得十分滑稽。酒先讓山喜喝,然後給二狗喝,然後才依次傳遞,半瓶清澈透明的液體哐當亂晃。心裏擱了事,酒就喝得不像往日那麼通順流暢,反倒疙裏疙瘩的。我還負有為山喜和二狗說和而唱主角的重大貴任,腦瓜子轉了幾圈,卻是一片空白,前麵想好的話全忘了,嘴成了一隻漏勺。好在山喜順坡下驢,主動找二狗劃了幾拳。二狗也是,說算了算了,那事也不是個啥事,就當下酒菜吧。山喜後來說,我也唱上個曲兒。我們連說能行能行,山喜就自向自答地唱了起來錢呢?丟了,咋呢?掉井裏了,撈呢?撈不著了,咋呢?越撈越深了我們幾個都怔怔地看著山喜,一時無話。

苦過累過後喝點燒酒,睡覺格外香甜,後腦勺挨上當枕頭摞著的一雙鞋,就不省人事了。後半夜的時候,一泡尿把我給憋醒了,就見少了睡在帳篷門口的山喜,那件白皮茬兒的山羊皮褂子胡亂地堆在氈褟上,形似一隻白狗。恰巧晚上有月亮,月光霸道地遮蔽了它周圍原本密密麻麻的星星,映得沙梁和草地白茫茫的,很像是突兀地落了一場髻,甚至將草稍子都染白了,一切皆白。似乎整個世界都成了一個白色的平麵,讓人產生幻覺,覺得自己懸空了,要悄然地浮遊和飄飛。若幹年後,我在張承誌先生的長篇小說《金草地》裏讀到過類似的描寫,隻不過是更加簡潔而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