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透明的石頭(1 / 3)

我想看見自己的真實麵貌,世界形成的時候已經形成。

——葉芝《扭曲星》

在小城機關裏待得時間長了,就讓我有些心猿意馬。我看不出自己有任何發跡的可能,俗話說一個蘿卜一個坑,現在是四五個蘿卜擠在一個坑裏,擠得死去活來。像我這樣的,隻有去等死。那年開始實行機關幹部分流,頭兒說三年後你再回來。我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然後轉身離去,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小城處在沙漠的邊上,沙漠像一隻巨大的怪獸的舌頭,虎視眈眈地準備著吞食小城了。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小城就會被埋沒其半,後果不堪設想。

我這樣想的時候,已經走出小城,恰好站在了沙漠的邊上,仿佛隻是一步之遙。我當然不是去自殺,而是想幹一點什麼事情,我不能就這樣無所事事地混下去,因為我畢竟不算太老。還是沙漠給了我一個提示:據說這裏埋藏著一條古老的商旅路線,而小城曾經是這條商旅路線上的一個小小驛站,後來才逐漸發達起來又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的。

簡單地準備了一下,我秘密地上路了。

我要從小城裏消失一些日子,沒有人知道我幹什麼去了。其實,這條商旅路線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因為某種“需要”,一百年後的我開始做這種多少有些徒勞的旅行和調查。一路走過的牧點不少,我吃他們的喝他們的,牧人的熱情洋溢令我感動。

問題是,熟和不熟的人見了我都這樣問:你這眼鏡是水晶石的嗎?

這個問題提得很突然。想一想我才明白了,我是戴著一副眼鏡的,他們肯定誤會了,而且誤會得合情合理。那個時候在我們那裏誰能擁有一副真正的水晶石眼鏡,是一種財富或身份的象征,哪怕你其實窮得連一條像樣的褲子都穿不起。據說一副上等的水晶石眼鏡,要用十隻羯羊才能換到手。我們那裏戴水晶石眼鏡的男人還真是不少,又厚又重的眼鏡幾乎遮住了男人的半個臉麵,像電影裏那些盯梢打黑槍的特務們晃來晃去。我說,我這眼鏡實際上是近視鏡。為了證明自己的誠實,我還將眼鏡從鼻梁上摘下來,指給他們看鏡片裏的許多光圈兒。而我卻不得不把眼睛眯著,看什麼都模模糊糊,樣子反而變得鬼頭鬼腦的。又有人問:水晶石不是更好嗎我笑笑再無話可說了。

你見過禿頭嗎?接著又有人這樣問。

禿頭是誰?我沒見過,我和他沒有什麼關係。我很認真地回答,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故事大概就是這樣開始的。

大約十天之後的一個中午,我進入了一條幽深的沙穀。兩旁的沙丘高聳入雲,而且險陡如峭壁,看來是接近沙漠的腹地了。你也許知道,正是在這樣的地方,才有好水好草,才有野獸們出沒,尤其是我們人類已經進入高度發達的文明時代。熱鬧的馬路不長草,聰明的腦袋不長毛,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於是,我看見一條小溪正在沙穀的腳下緩緩流淌,它的源頭必定是一眼小泉。革逐水而生,除過大片的蘆葦,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堂的小草小花。空氣清新透徹,涼爽適宜,實在讓人不忍離去。這十天裏我夜伏晝出,頭頂上天天有一顆灼熱的大太陽追隨著我,那種滋味真是不好受用。這種時候,我很想一個人擁有這條沙穀,安安靜靜地躺上一會兒,最好是什麼也不想。我的腦子裏有些亂,那條所謂的商旅路線始終被我充滿激情的想象困惑著,不能落到實處。

沒想到這條沙穀裏還真有先我而來的人,而且是一個老人。他就坐在小溪旁邊的一簇蘆葦下麵,讓一片濃密的陰影遮蔽著。可以肯定的是,老人早就發現了我,默默地觀察我許久。老人的年齡不好估摸,應該是在六十歲左右,也許更大一些。這不重要,因為在沙漠深處,人們對自己的年齡並不像城裏人那麼敏感。老人身穿黑衣黑褲,鬢須卻潔白似雪。老人還把一隻眼睛睜得墨綠,像一片夏天或者秋天的樹葉兒,看上去很莊重也很神秘。意外的是我沒有感到驚訝,我給了老人一個對等的表情,甚至還很優雅地點了點頭,樣子是我們五十年前就已相識。我隨老人坐在蘆葦下,掏出一瓶駱駝牌的燒酒遞過去,這種燒酒是用純粹的高粱釀造的,是我們I酒廠的名牌產品,以其烈性而深受當地牧人的青睞。老人沒有拒絕,接過去就喝了幾大口。我也喝了幾口,品嚐著老人留在瓶口上的味道,是一種青草和沙子混合著的古老。我突然被老人這種無言的坦率感動了。我就是這麼個很容易被感動的人,很容易被感動的人往往缺乏理性,不願意循規蹈矩,尤其在戒備森嚴的機關裏是不會混出個好模樣來的。

老人說,你這眼鏡是水晶石的嗎?

這又使我有些始料不及,我沒想到這個老人也會問這樣的問題。

我說,是的,是水晶石的。

是從禿頭那裏弄的嗎?

是的,是從禿頭那裏弄的。

作出這兩條“肯定”的回答後,我的情緒立馬高漲起來。我當然知道我這樣做很不地道,無異於一個騙子的所為。可我隻能這樣,而沒有別的什麼更好的辦法。你知道的,這些天來,我一路走一路解釋,舌頭都起了繭。再說了,我也隱約地感覺到了什麼,就像一個舞文弄墨、走火入魔的寫什麼小說的家夥,突然發現這裏麵有“戲”。

接下來就是老人講的故事。

幾年前,喬生活的那片地界被連續不斷的幹早包圍著。七月的夏天,是沙漠裏最熱的日子,狗都懶得咬生客,躲在柴垛下往死裏睡。雨落不下來,草灘就像冬天那樣幹枯著,沒有一絲生氣。羊正在一一死去,拔毛剝皮都來不及。喬把死羊歸攏到一個沙梁下麵,意思是讓這些羊們共同上天堂,天堂裏也許有吃不完的草。喬隻能這樣做,喬是一個善良的牧人。

死羊卻成了鷹的美食,鷹在那個夏天裏格外多了起來,成為一道風景。因此,當那個人從歸攏著死羊的沙梁上出現的時候,喬還以為是一隻鷹,一隻奇大無比的鷹。那個人身背一隻棕黃色的皮箱,皮箱的中間塗著一個白色的圓圈,圓圈中間有個十分醒目的紅十字。喬終於看明白了,那不是一隻鷹,而是一個人,是一個專門給牲畜看病的醫生。那時候的獸醫就是這個樣子,背著個藥箱走家串戶,很是一番辛苦。

喬當時正在並上打水,飲那些沒死的羊。大早之年,羊隻能依靠並水勉強活命,然後等待一場雨水的來臨。隻要大小有一場雨,灘裏就能長出一些草,活著的羊接上一點青,命運就會大為改觀。喬的羊群已經很小了,打水飲羊成了一件很輕鬆的事情。喬在飲羊的時候,便顯得心不在焉,他是眼瞧著那個醫生搖搖擺擺地走來的。

大哥,有吃的嗎?醫生像一隻垂死的羊一樣趴在並槽上喝水,喝夠了又這樣說。

喬丟下還在喝水的羊,率領醫生徑直向不遠處的土屋走去。土屋在炎炎烈日下寂靜無聲,一門一窗卻黑得分明,像一隻獨眼豁嘴的老狗蹲在空廓的漠野上。喬和醫生進了屋,喬拿出一隻芨芨筐,筐裏是幾個風幹了的發麵饅頭,這是喬三天的口糧。醫生真的是餓極了,從那張喧得扭曲的臉上看得出,發麵饅頭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佳肴。喬說,你吃,你放展拓了吃。醫生就吃得更加放肆,說他迷了路,又渴又餓,差一點困死在沙漠裏。醫生終於吃得滿頭大汗,不得不摘掉頭上的帽子,袒露出一顆幾乎沒有毛發的腦袋。

至此,我們管這個醫生叫禿頭,名副其實的禿頭。

禿頭在很短的時間內解決了渴極和餓極的問題,閉著眼睛靠在炕培上稍微休息了一陣,忽然覺得又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了。這時,連喬也聽見禿頭的肚子裏不斷發出一種開了鍋般的喧響。禿頭的肚子就在喧晌中開始膨脹,漸漸地變得像一隻蛤蟆,以致繃掉了汗褂上的兩顆紐扣。禿頭的肚皮很光滑地呈現了出來,肚臍眼兒也緊跟著張得很開,還流露出一種嘲諷似的微笑。喬看了看旁邊的岌岌筐,筐裏是空的,這才知道禿頭一口氣吃掉了十個半斤重的發麵饅頭,剛才在井上還喝掉了差不多一帆布兜子涼水。於是,禿頭嗷的大叫一聲,像受傷的野兔子一樣躥出土屋,直往屋前那個樁墩子方向奔跑而去。

喬屋前的那個樁墩子其實很普通,牧人家家屋前都有。

樁墩子的底部直徑大約兩米,高約一點五米,由黃土和馬蓮草摻雜起來的泥漿堆積而成,就像是女人的一隻乳房,“乳房“的中間隨便插一根什麼木頭,它的作用僅僅是為了拴牲畜,一匹馬、一頭驢或者一峰駱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