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中學放了署假,我就得義無反顧地回到沙漠深處去。城裏上學開銷大,父親的腮幫子常常鼓成了包,眉心也緊跟著挽起一個肉疙瘩。父親的愁眉苦臉讓我不忍目睹,心裏卻止不住地酸澀並湧。接下來我想的是,要利用署假這幾十天的時間混點工分。於是,我便收拾上一捆鋪蓋卷兒,跟著幾個曾經的夥伴到很遠的地方打井去。說是要開發缺水草場,那年沙漠牧區展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打井找水運動。
下巴一點幾十裏,沙漠牧區的地盤大得令城裏人無法想象。正是夏秋交替的季節,天空熱得發白,司空見慣的沙漠綿延不絕,滿眼渾黃茫蒼,看上去像是伸進了天的盡頭。在沙漠裏行走的時間長了,人的腦袋就像讓黃色的海綿吸空了思維,然後就又隻剩下個走了,不停地走。一朵雲高高地飄過來,難得地投下一塊陰涼,將我們幾個人和一支小小的驢隊給罩住。幾頭驢吐嚕吐嚕地打起了愜意的響鼻,驢也怕熱呢。不知道是太陽走得快,還是雲朵飄得快,陰涼隻是輕描淡寫地在我們身上掃了一下,很快投落到別的沙梁上,而且越飄越遠。我們不會像驢那樣吐嚕吐嚕地打晌鼻,隻能瞪直了眼睛追逐那塊遠去的陰涼,羨慕得駒一樣伸出舌頭。偶爾有兩隻雀兒從頭頂掠過,喳喳喳地叫那麼幾聲,也很快消失在灼熱的陽光裏。我們幾個放棄對那塊陰涼的追逐,開始心猿意馬胡思亂想,競相打了幾聲口哨。我們幾個的口哨打得並不高明,聲音尖利得像劃破了玻璃,製造出一種喧鬧。這樣其實也蠻不錯的,不知不覺間又把一道沙梁給翻過去了。
是喜鵲。唐娃意猶未盡地說。
是“沙和尚”。大鎖說。
鳥兒都知道溫存,一公一母好快活。二狗說。
我覺得自己不能太過沉默,這是融入其中的最好時機。世有天地,物有陰陽,人分男女。我是這樣說的,沒想到卻招來一陣奚落,說是搗翻了醋罐子,酸不溜秋的。我羞慚地笑一笑,也認為自己很像太陽底下暴曬的一隻醋罐子,隻好將那益兒捂嚴實,再不敢多說什麼了。
山喜無動於衷。
山喜牽著小小的一支驢隊一心一意地趕路,與我們幾個拉開一段距離。他隻比我們幾個大幾歲,看上去卻像我們幾個的爹,麵相很老的模樣。山喜是我們的頭兒,又是個極木鈉的人,頭一回相處,摸不清他的脾性。我們幾個誰都不願意和他搭話,保持一段距離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再說了,走了這一路就沒見他笑過,一張黑臉始終緊繃著,更顯得整個的人都很瘦小,瘦小而單薄,一張勉強豎起來的紙似的,一戳一個窟窿。這樣的人,受到一些輕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跳過去不知多少道大大小小的沙梁,眼前突然變得坦蕩了。
在一大片被沙漠包圍著的平地上,散布著還算濃密的菠菠草和野穀穗子,形成了一道令人賞心悅目的綠色風景。正值揚花時節,芨芨草和野穀穗子都在青綠之間泛開了粉白的穗頭,穗頭在若有若無的徽風中輕輕搖曳,漾出一陣一陣青草特有的熏香。踵過了漫漫黃沙,突然看到一片綠色,我們幾個難免興奮,大呼小叫地跑進草叢裏,野兔子一樣撒起歡來。
幾頭驢也是,伸直脖子仰起頭嘶嗷嘶嗷地狂叫,驢嘴咧成了鞋幫子。後來,我們幾個就看見了那個渾圓的小土包。小土包上也是長滿了荒草的,孤零零地擺在草地的中央,顯得特別惹眼。我們幾個圍了過去,前看後看,左看右看,轉著圈兒地看,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什麼名堂來。
我們幾個於是回頭再看山喜。山喜依舊和我們幾個保持著距離,手裏牽扯著一頭驢的籠頭。驢被眼前的青草勾引得一掙一紮的,廋小的山喜也隨著搖搖晃晃,樣子很滑槍。我正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山喜卻遠遠地說,那是一座孤墳。我的笑一下子又被堵回去了。裏麵埋著個女子。山喜又遠遠地說,臉麵上還是走路時的表情,也看不出什麼名堂。我還沒真正見過死人,就連墳也見得很少,讓山喜這樣一說,我立時頭皮發麻,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周圍甚至還有極其神秘的響聲。盡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感覺卻很緊張也很壓抑。再看旁邊的其他幾個夥伴,也都和我一樣,眼睛瞪得溜圓,表情古怪而恐慌。偌大的草地一片寂靜,仿佛我們幾個人和一支小小的驢隊都隻是一些虛無的影子。處在好奇心很強的年齡,我很想問問這座孤女墳的來龍去脈。怎知山喜黑著一張瘦臉,不再多說一句話,也不看傻站在草地上的我們幾個,自顧從驢背上卸下十多對盛滿了水的大鼇子,那力氣突然大得驚人。見山喜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我不敢多問什麼,心裏卻存下了一個強烈的疑團,憑直覺這孤女墳很可能與山喜有關聯。
路走到頭了,我們幾個也軟成了繩子,都長出一口氣,鬆鬆垮垮地癱在草地上,身後的不遠處就是那座籠罩著神秘氣息的孤女墳。歇息了一陣,我們幾個從羊毛口袋裏掏出幹饃嚼了起來,哢哢嚓嚓的晌聲滿世界回蕩,像遮地鬧老鼠。吃飽喝足,天也慢慢地擦黑了,一輪又圓又大的夕陽浮在西邊的沙梁上,一點一點地消沉下去。半天雲霞,一地金黃,在逆光的效果中,芨芨草和野穀穗子的穗頭又都鑲了銀邊似的,別有一番情致。
這個時候裏的大漠和草地是輝煌的也是寂靜的,同時又有著難以言敘的落寞,像是無聲地感歎著某種缺憾。
趁著天還沒有黑透,我們幾個在山喜的指揮下支起了帳篷。於是,一頂帳篷便顯得有些突兀地矗立在草地上,圍繞周遭的是一道道起伏的沙梁。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裏,帳篷卻白得更加醒目。都走累了,都懶得多說話,我們幾個黑狗一樣鑽進帳篷裏躺下。山喜的鋪位緊靠著帳篷的門邊,是他自己主動選擇的,似乎是對我們幾個很不放心,似乎是對我們幾個負有監視和督促的資任。不一會兒,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還伴之以斷續的咬牙切齒,分不清是誰的。我卻失眠了。從沒有遮嚴的門縫裏看出去,天上是有星星的,而且很亮晶很稠密。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丁,據說人和星星之間存在著某種古老的對應關係。深不可測的夜色以及閃爍著純淨光華的星星,其實都是最能啟發人的心智的,更能引誘和刺激人的幻想,甚至還會使人變得脆弱和敏感。大概我就處在後者的這種狀態。這一夜,我始終沒能入睡,支梭著耳朵聽了一夜夥伴的呼嚕聲,包括帳篷外風吹草動的呢喃。腦子裏出現最多的還是那座孤零零地擺在草地中央的孤女墳,幻想中那座孤女墳竟然動了起來,懸在半空裏悄然地旋轉。
我反而不覺得有多麼惶恐了,甚至由此而聯想到了“愛情”,是不是不可思議啊?
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我又是那麼真切地感到了孤獨和寂寞,心裏涼沁沁的。
並址是山喜自作主張選的,和我們幾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山喜拿起一根柴棍塵土飛揚地繞了一遭,等到塵埃落定時,草地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圓圈。圓圈其實並不圓,兩頭相交的地方凹進去,那圓就成了一隻蘋果的側麵,小兒在一張白紙上塗鴉似的。二狗看著那個圓圈說,像人的屁股,隻是那兩頭相交的地方少畫了一樣關鍵的東西,要不然就更像了。大鎖不懷好意地問,少了一樣啥東西?二狗說,你不會自己想去?二狗這樣一說,引得一陣味味的笑。我也想笑的,一看山喜極其嚴肅的樣子,就沒敢笑出來。心想二狗這人倒也名副其實,用當地牧人的話說,這種人是愣頭青,身上的畜性太重,說話做事往往不計後果。粗略地估計,山喜畫的井址直徑至少有二十米。我覺得奇怪,生要是認為大而不當,打並又不是挖澇壩。山喜見我一臉的迷惑,就說這是在沙漠裏打並的特殊規矩。必須先從外圍開挖,並口要像個溜油的漏鬥漸次往裏縮小深入,直上直下地挖必定塌方,功倍事半甚至前功盡棄,因為沙層太過鬆軟。末了,山喜難得一笑,說聽懂了嗎?我的學生鍋鍋(哥哥)。我真誠地點點頭,聽懂了。
山喜頭一個插進鍬頭,甩出去滿滿一鍬沙土,臉上的表情格外莊重,和電影裏的重要人物出席莫基儀式的樣子有些相像。當然了,那種五彩繽紛、鼓樂齊鳴的隆重場麵是不可能的,說到底我們隻不過是在沙漠深處的一片草地上,打一口普普通通的水並而已。山喜率先示範,給我們幾個做起了榜樣,不歇氣地幹了一天,到後來就脫得隻剩一件大檔褲權。山喜雖說是個瘦小的人,力氣卻不小,該怎麼形容他呢?想來想去,我還是覺得當地牧人說得好,話雖粗陋,但生動逼真:幹頭騾子瘦叫驢。我再在後麵掇上一句,這便是:幹頭騾子瘦叫驢,一身筋骨皮。山喜並不多話,埋頭一個勁兒地幹活,也就容不得我們幾個偷懶耍滑,好像每個人的身後都蹲著一條齜牙咧嘴的惡狼。打並是一件極苦極累的活計,我們幾個又算不得是正經出力氣的,混的心思占了一半。這一下可好,不扒掉身上的一層皮不算數,愁得我們幾個牙縫裏冒涼風,眼窩裏生蛆。
天黑前收工回到帳篷裏,我們幾個都累得趴在羊毛氈上唉聲歎氣。攢勁咳嗽幾聲後滿嘴都是腥氣,擤出的鼻涕裏捎帶著血塊兒。天熱得那性,人都上了火,火再一攻心,就覺得渾身燥熱難耐,灌上一肚子涼水都不頂用。山喜狼似的蹲在帳篷門口,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黑黑的瘦臉上露出一絲陰鬱的笑說,你們幾個賊娃子狗日的,跟上我好耍不好耍?我們幾個哭笑不得地說,好耍好耍。山喜說,好耍就行,我們要這樣一直耍下去,直到井裏耍出水為止。